胜子让厂长娄传兴给气懵了。
本来,去年初,胜子代表管工班跟厂长娄传兴签订承包合同,保质保量维修好全厂上下水管道,节约部分六四分成。到现在一年过去了,厂里派人全面检查了上下水管道,竟无一处不合格。财务科一结算,共节约八万元,管工班该拿三万二。如果按合同,胜子该拿一半,其余的再平均分配。但胜子不干,说:“咱们还是吃大锅饭。”
这天早上,胜子到财务科去领钱,胖胖的财务科长罗茵说:“这事儿得娄厂长签字,他不签字,我可不敢给你。这是制度。”胜子问:“罗大姐,厂长在办公室吗?”罗茵说:“不在。三天都没在厂里了。不知道上了哪儿。”
胜子只好耐着性子等娄传兴。心想,反正这钱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了,就先在厂里存几天。第二天在班前会上,胜子瞅瞅手下的五员大将——大牛、小贞、小杜、唐小雅、隋小兵,眼睛一眨,得意地说:“过两天,每人给你们发五千三。”战将们个个喜形于色。全班除了胜子是个入厂十几年的老工人,工资多点儿,其余每人每年工资也拿不到四千元。大牛美得咧着大嘴,说:“还是承包好!干起来有劲儿!”
小杜拢拢中分的乱发,说:“师傅,这奖,你得拿一半。你出那么大力,又策划又领导,跟俺拿一样多还行?”
大牛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唐小雅、隋小兵也说对呀。小杜进厂已七年,喜欢写现代诗,自称“杜希金”或“杜小甫”。唐小雅外号“唐老鸭”,喜欢唱蒙古族民歌。隋小兵最小,二十一岁,进厂刚两年多。
胜子手一摆,很慷慨:“不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一个子儿不多拿。大伙分了红,有娘子的贡娘子,没娘子的贡老子,再去追个娘子。五千三虽说娶不起个娘子,可找个女朋友男朋友,逛逛北京上海还是够了的。”
小杜就开始盘算怎么带那个纺织姑娘女友去一趟岛城,在那个波涛翻滚的大海边还是挺罗曼蒂克的。又说:“亏了班长英明领导。”唐小雅则想,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北京拜访歌唱家胡松华老师。
其他人又附和着说。只有全班惟一的女工小贞不说话。胜子坐在工具箱上,挺惬意地架起了二郎腿,伸手去口袋里摸烟,旁边大牛忙递过来一支过滤嘴儿。胜子低头看看烟,叫了声:“嗬,你小子,红包没拿到,档次倒早提上来了。不怕媳妇治你?”烟刚叼到嘴上,小杜“叭”地一声按着了蓝色塑料打火机,机头喷出一朵长长的火苗,凑到胜子的烟头上。胜子使劲啧了一口,又喷了一口,脸前就弥散开一团青雾。
小贞忙去开窗。
“贞姐,冷。”
“胡说哩!什么季节了还冷?破毒瓦斯,环境污染!”小贞望着窗外的红花绿柳,白云蓝天,白了小杜一眼。
大牛比小贞大六岁,六年前曾追过小贞,可小贞不同意。如今大牛的女儿都四岁了,小贞二十八岁了还没定下个目标。大牛怕伤害了她,平时跟她说话都很少。可活宝小杜却常跟小贞恶作剧地开个玩笑。
“哎我说贞姐,找姑爷可不能找个抽烟的,要不然,连个嘴儿也不让咂了。”
“呸!”小贞红了脸,拿块油棉纱扔过去,正飞到了小杜头上。小杜大叫:“贞姐的绣球砸着我了!”又唱起了电影《红高粱》中的歌:“打着了我的头哇!哎……贞姐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管工班房后边,有一个从墙里伸出的水龙头。快下班时,胜子来到这儿,把一根塑料管接到水龙头上,拧开,喷洒墙边那一簇簇天把高的胭脂草。时刚初夏,花还没开。但枝叶却异常的茂盛茁壮。
这墙边本来没有花,是胜子十几年前撒了一把黑色的胭脂草种子,每年春上地里就钻出一棵棵青翠碧绿的草花来。这花专在傍晚时分开放,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就收缩了花瓣。花有紫的、红的、黄的、白的,六七种颜色,一直开到初冬。胭脂草不怕赤日炎炎、狂风暴雨,却极怕寒霜。冷霜一打,它就蔫了。只好让洒落在地下的种子第二年春上再萌芽。胜子不太喜欢别的花,家中什么花草也没养,却极喜欢胭脂草。他特别喜欢这草“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的劲头儿,且格外喜欢胭脂色的品种。那一支支细长白嫩的花茎挑着五个圆瓣儿的喇叭形小花,虽不起眼,但在他心里却是异常鲜丽。小杜、小贞见师傅那么喜欢胭脂草,也常帮他浇水、拔草,还把花草用砖头围了起来。
下了班,小杜和胜子骑着车子,到了三里牌坊立交桥下。小杜说:“师傅,跟您汇报个事儿。”
胜子停了车,一只腿撑着地,人不下车,问:“么事?”
小杜的嘴咧成了一只炸皮石榴:“又找了个……小朋友。”
胜子明知故问:“男朋友女朋友?”
小杜用手拢拢长头发,“嘿嘿”一笑:“当然是……当然不是带把儿的。那不成同性恋了?”
胜子一摆手:“甭汇报了。好好待人家!到你快发昏(婚)的工夫,再汇报。我带兄弟们去给你改造上下水,装修狗窝,绝对的一套现代化!”小杜还要说什么,胜子却指着他的鼻子警告道:“一定要正二八经地谈,别他妈一激动就想动手动脚,更不能搞性解放,先同居后结婚。那才后患无穷哩!听见没有?”
小杜直眨巴眼,边缩脖子边说:“听,听见了!听见了!”
胜子问:“还有么事?”
小杜说:“没了。”又忙道,“还有点儿。”
胜子问:“么事?”
小杜吞吞吐吐:“师傅,你跟嫂子……也不能这么老火通着。这……这总不是个办法。”
胜子眼睛瞅瞅立交桥顶,又瞅瞅远处的高楼,转过脸说:“你小毛孩子家,懂个么!等你成了家,就明白过日子是怎么回事了。像你们谈恋爱,就跟狗摔跤闹着玩儿似的?好了,走吧!”说完,拿右脚把车的脚蹬子往回一勾,又一脚踩住,用力一蹬,驶进了鱼群般的车流里。
这是一段比较遥远的路程。厂子在西郊,而胜子的家却在东郊化工四厂宿舍,相隔三十里地,骑自行车得一个小时。本想买辆摩托车,却因种种原因没买。也没买变速车,胜子仍骑着加重自行车风里雨里来回奔波。他往家赶着路,却又不想回去,想先去看看母亲和六岁的儿子贝贝。有一星期没见母亲了,而自己的小家自打妻子梅搬走后,这一年多已不成其为家。胜子拐进一个小市场,买了油菜、黄瓜、西葫芦和儿子爱吃的茄子,又买了一只烧鸡。想起母亲是爱吃鲤鱼的,又去了水产市场。腥味儿很恶很冲,熏得胜子立时就要吐出来。他忙屏住气息,买了一条斤把沉的活鲤鱼,赶紧离开了。心想这些鱼虾贩子整天就在这种气味里忙活,挣几个钱儿也真不容易。
母亲的家也是胜子从小长起来的家,在城中区的银泉巷深处。父亲早已去世,在胜子和妹妹鸽子先后结婚离开那个住了多年的小院后,母亲一直是一个人在家。直到他有了儿子贝贝,而梅既要上业大又要准备出国时,母亲才让把贝贝送到她那里去了。母亲十几年前就从街道办事处的纸盒厂退了休,一个人在家闲着无事,有小孙子做伴,正好解解闷儿。为了以后贝贝在市里上个好学校,妈让胜子把贝贝的户口转到了她的户口本上。
胜子最担心的是母亲的心脏病。年轻时她拉扯着一儿一女,既要照料身体不好的胜子爸,还要按时上班,生活又很差,太劳累就落下了病。五年前犯过一次,住院一个月就花了四千多块,单位根本报不了,妈心疼得不得了,病情一缓和就坚决要求出院。平时在家,也不舍得吃药。胜子就每月中旬买好够一个月吃的药送回家,跟妈说,别不舍得吃药,身体要紧。只母亲吃药,一个月就要花百八十块。
胜子从繁华的商业街往南,经过稍宽些的胡同再往西,就进了窄窄的银泉巷。
长条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已被磨得溜光溜滑,裸露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白色纹路。
这条两边全是低矮陈旧的老平房的银泉巷,使胜子始终有一种异常亲切的感觉。胜子妈有爱干净的习惯。过去家里穷,只有几件简陋的桌椅橱柜,也要擦得干干净净。茶壶茶碗刷得一点儿茶垢都没有。打一嫁到了银泉巷,胜子妈见巷子里脏乱,就早晚去打扫。退了休,更成了义务清洁工。胜子和鸽子从五六岁,就帮妈打扫巷子。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听说了胜子妈几十多年如一日义务清扫街道的事,先后来采访了好几次,胜子妈一概谢绝。街道办事处的文书给整理了发言稿,让去市里先进代表会上做报告,胜子妈也不去。区妇联、区精神文明办公室发的奖状镜框,胜子妈也不挂,说:“嗨,不就是扫扫街吗?每天早上晚上各扫半个小时就扫完了,就图个干净。”
小院门口是个盖着青色鱼鳞瓦片的小门楼,上着漆黑的门框。门楼上长着灰色叶子、紫红色喇叭花的地黄,翠绿色的灰灰菜。还有一棵野生的葡萄,长了好几年也不见结果子,只垂下来一根根长长的蔓子。有一株树冠很大的槐树,像一把大伞覆盖了大半个小院。
进了院,妈正戴着花镜坐在门前,给贝贝补一件小裤。胜子叫了声:“妈!”妈见儿子来了,挺高兴地应了声,又对屋里叫:“贝贝,你爸爸来了!”
贝贝应了一声,小狗一样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叫了声:“爸爸!”胜子迎上去抱住他,一下子举过了头顶,贝贝咯咯地笑起来。儿子长得粗眉大眼,像胜子,肤色却是随梅,又白又嫩,像个小丫头似的。胜子放下儿子,小家伙就去翻自行车上的包。胜子忙说:“慢着慢着!”从包里取出个饭盒,打开盖儿,露出一只大雪糕。贝贝叫了声:“谢谢爸爸!”拿起雪糕刚想咬一口,又跑过去让奶奶先吃。胜子妈挺满意地笑笑:“好好!奶奶不吃!你吃吧!”又对儿子说,“以后少给他买这个,可贵哩!一支一块多。”胜子点点头,笑笑,就从屋里拿出只小板凳,坐在门口择小油菜。
胜子又问儿子在学前班上课认真不,老师讲的能听懂不,跟奶奶调皮来没有。儿子吃着雪糕,嘴里呜呜地应着点头。妈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叹了口气。暗想,要是儿媳妇不走,这是个多么美满的家呀!
胜子又对贝贝说:“秋天就上学了,现在好好学,上一年级就不累了。”
贝贝又唔唔地应着点点头。
妈瞪了儿子一眼,说:“占着嘴呢。你让他吃完了,再说话。”
这时,贝贝想起了什么,去屋里拿来三个本子,扔到胜子怀里,就去屋里尿尿。外屋墙角里,有个小卫生间,那是十几年前他动手隔的。大杂院里,一般都是几户用一个厕所,不大方便。到了冬天,就更不方便。水龙头过去也是几户用一个,也不方便。胜子就让每家凑点儿成本钱,给每家屋里接了一个水龙头,安了一个水池子,装上了一只水表。
胜子看到一个本子是数学作业,上面全是1、2、3、4;另一本是语文作业,写的是汉语拼音,大、小、多、少。还有一个本子是图画,除了小猫、小狗,画的最多的是猴子,还有手拿金箍棒的孙悟空。
这时贝贝一手拿着雪糕,一手提着小裤出来了。胜子知儿子喜欢猴子,却还是问:“为么画这么多猴?”
贝贝说:“猴是我的好朋友,爸就是属猴的!”
胜子哈哈大笑,又问:“你属龙,咋不画龙?”
贝贝说:“龙不好画。世界上也没有龙。”又说,“妈妈属猪,我画了好几个大猪,还有猪八戒。”又说,“妈妈可不是猪八戒。”
胜子摸摸儿子圆圆的脑袋:“好好画,大了当个画家,专门画猴。哎,过几天,爸和奶奶领你上动物园看猴去。”
贝贝叫起来:“太好了!好猴爸!”扑上去搂住胜子的脖子,亲了他的腮一下,又指着他的鼻子说,“爸你说话算数!”
胜子笑着抹了抹被贝贝亲上的雪糕汁,说:“当然算数!”又问,“妈,鸽子那边最近挺好吧?”
妈说:“鸽子昨晚来了,还捎了点儿草莓。说她那个棉纺六厂不行了,快破产了,要拍卖。周小龙那个店还行,一个月发四百多块钱。”胜子的妹夫周小龙原在蔬菜商店当副经理。后来蔬菜商店不卖菜了,成了专门卖点心糖果之类的副食品店。
胜子说:“妈,天要热了,您多注意点儿身体。”
妈说:“我还行。后边蕊子她妈说,过两天让我跟她一块儿去学太极拳。”又压低声儿问,“哎,胜儿,没去看看梅子?最近她怎么样?出国了吗?”
胜子说:“没去。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等等吧。”
妈就不说梅子的事了,又说:“胜儿,金泉街小学传出话来,说贝贝他们这个学前班,到九月份上一年级的工夫,得交三千块!”
“是吗?”胜子吃了一惊,暗想自己挣一年的工资还才四千多块哩!又说,“那就交吧。这学校教学水平高,离家又近。我那里还有七千多块。”
在母亲家吃了晚饭,胜子推车出了小院,到了巷子里,刚要抬腿上车,却听身后一阵摩托车的嘟嘟声。他把车往路边靠了靠,一个花蝴蝶儿似的女郎骑着辆红色木兰从左侧擦身而过。他又要上车,木兰却停住了。女郎转回头,叫了声:“胜哥!”胜子看她戴只红色的头盔,脑后垂着披肩长发。穿一件哆哆嗦嗦的月白色真丝绸衫。一时没认出是谁来。
“哎,胜哥,没听见叫你吗?”
胜子推车往前走了几步,女郎掀起头盔的遮阳罩,露出一张涂了脂粉口红的脸。
“呵,是蕊子呵!大老板这是上哪儿?”
蕊子笑笑,抬腿下了车,说:“去俺妈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