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那个黄毛丫头,那个在街道服装厂踩缝纫机的小女工,早已变成了一个时装店的阔老板娘。打生了孩子,身体发了福,胖得几乎没了脖子。颈子上挂了一条挺粗的不知是多少K金又是多少克的金链子。下身穿着薄薄的黑色紧身裤,把粗粗的大腿丰硕的臀部的轮廓全勒了出来。那裤子的脚腕处又挺细,整个身子就像一只上圆下尖的陀螺。胜子看了都有点儿难为情。
蕊子对这个小时候老护着她的邻居大哥哥很有好感。她两年前跟姜大川离了婚,至今还是一个人过。
胜子想问问她又成了个家没有,话一出口却成了:“生意还行吧?”
“还行。不过也不太好干。”
“赚了钱的怕人借钱,都说不太好干。没赚着钱的怕人笑话,都说挺好干。”
蕊子笑了,艳红的嘴唇绽开,露出两排雪白细密齐整的牙齿。少妇胖归胖,圆脸上的嘴不大,倒挺受看。
“哎,胜哥,厂子最近效益怎么样?”
“还那样,厂长光吹牛,没大起色。”
“大姨退休发多少?”
“每个月二百块。这不,仨月没发了。我想去问问,妈还不让去。”
“怕你武力解决呀?嘻嘻!梅嫂子又回了娘家,你这日子挺紧巴呀!”
“还行吧。人家能过咱也能过。”
蕊子瞅瞅这个身高刚到一米七零、黑脸膛、短平头、宽肩膀,健健壮壮的汉子,白了他一眼:“哥你这话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得定个高标准,得绝对比别人过得好才行。我就是这观点。除了总统客房没住过,别的什么福都享过了。”
“听说半个月去美一次发,一个星期去美一次容,三天去按摩一次。贵妃过的日子哩!”
“胜哥,你也叫我贵妃?咯咯……”蕊子笑起来,“挣了钱不花留那么多干么?再说,美发美容花的是自己挣的钱。不像那些个腐败分子,吃喝嫖赌抽全都是公款报销。”又说,“哎,哥你别客气,缺钱花了就说一声。”
胜子却不是那种轻易求人的男子汉。
蕊子又说:“胜哥,我劝你趁年轻下海去捞它一把,挣上个十万八万的就沉住气了。然后再回去当你那伟大的工人阶级。”
胜子说:“下海?我会干么?去给人家修水龙头掏下水道?”
蕊子说:“嗨,下了海学着点儿呀!别怕喝水,别怕呛着了。怕水呀,永远也学不会游泳。开始是狗刨,慢慢地不就学会蛙泳蝶泳了?只要淹不死,缓过劲儿来,还得游。游熟了,就能成蛟成龙!”
胜子笑了:“最不济,也能变条泥鳅!”又说,“蕊子现在是鲫鱼还是黑鱼?”
蕊子咯咯地笑起来:“我呀,你看像什么就是什么吧。”又说,“哥有空到我的小店来,视察视察。”
胜子说:“唔,不敢不敢。说不定,我真得当你的徒弟哩!”又问,“哎,你的店在哪儿?”
蕊子说:“顺天商业街。”她从斜背在肩上垂到腰间的黑色小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胜子,“上边有我的传呼。你找我的工夫,就呼它一声。”
胜子笑道:“听说这种电蛐蛐在国外是挂在牛角上的。放牛的牛仔要喊牛回栏了,就打传呼。”
蕊子也笑了:“那还是文雅的说法。人家说,国外的应召女郎才佩这玩艺儿哩!”
胜子怕惹恼了她,只笑笑,未置可否,伸手去接名片,见蕊子胖胖的白手的中指无名指上都戴着金戒指,中指的一枚戒指上镶了只绿宝石,在斑斓的晚霞下灼灼闪光。五颗指甲盖染得鲜红。
胜子说:“真是富婆哩!别让歹徒把戒指捋了去。”
蕊子笑笑,又欣赏地看看戒指,说:“捋了去再买。”又冲胜子一笑,“别给剁了爪子去就中。”然后戴上头盔,说了声,“胜哥,拜拜!”摩托车“呜”地一声朝胡同深处驶去。
来到化工四厂宿舍区大院门口,天已暗下来了,西天边还挂着一片胭脂色的火烧云。门外有不少人在那里散步。
化工四厂因停产一年多,几近破产,几千名职工们全下了岗,基本生活费都发不下来,更没钱维修宿舍。八座十几年前盖的简易楼,早已是千疮百孔。自来水管下水道,更是常出问题。胜子是大院的义务维修工,许多家的管道都请他修过。在大门口摆水果摊的退休工人曹师傅,退了休拿不到退休金修自行车为生的机械工程师南蛮子叶工,传达室的退休木工刘师傅,都跟他热情地打招呼。每逢这种情况,胜子内心都感到一股子温馨。
这一年多,化工四厂的职工断不了上厂里市里省里直到北京上访上告。但也有一些职工每天在楼头上大树下打扑克、推“长城”。还有的喝醉了酒在家里骂孩子、打老婆,闹得鸡飞狗跳。
骑车进了院,泡桐树下有几个孩子在那里拍着手,唱着儿歌:
正月初二初七八,
两口子打架分了家。
剩下了一个坏爸爸,
娶了个新妈母夜叉。
剩下个娃娃没有妈,
剩下个娃娃哇哇哇!
跟猫睡,猫挖他,
跟狗睡,狗咬他。
跟猪睡,猪拱他,
跟马睡,马踢他。
最后跟了个老叫花,
老叫花给他一只虾,
他叫了老叫花一声妈!
胜子听了,心像被一只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子。他上了那个三楼上的家,掏出钥匙开了绿色防盗门,又开米黄色的木板门。这是个只有一室一厅的小单元。胜子所在的市第三机械配件厂至今连一幢宿舍楼也没盖,职工们全是飞鸟各投林。这个小单元还是梅的单位市化工四厂科研所分的。八平方米的小厅里摆了一只折叠式的大沙发和两只小沙发,放了一张有机玻璃茶几。卧室里一套组合家具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摆得满满当当。厨房的隔壁是面积不大的卫生间,当管道工的胜子用灵巧的双手在里边装了个淋浴喷头。墙壁全用瓷砖镶了起来,地面上铺了釉面砖和玛赛克。
胜子进了门,脱掉工作服上衣扔在茶几上,先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在烟灰缸里掐灭半截香烟。起身去找来背心短裤,到厨房里打着热水器的火,钻进卫生间里去洗澡。
后边楼上传来不知谁家的音箱放出来的流行歌曲《潇洒走一回》,挺烦人的。从卫生间里钻出来到卧室里换上背心短裤,又点上那灭了的半截香烟来吸。透过面前缕缕青色的烟雾,目光落在对面的组合橱上,里边放着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大幅彩色照片。那是四年前他和梅跟两岁的贝贝的合影。可如今,这个三位一体的家一分为三已经一年多了。
胜子是二十四岁那年上夜校时认识的梅。
开始是青年工人文化补课,在市总工会租借的一个中学里。当胜子离别学校七年之后,又一次坐在日光灯闪烁的教室里时,望着墙上贴着的达尔文、居里夫人、高尔基、瓦特的画像,顿时有一种鱼入海鸟归林的亲切感涌上心来。屈指算算,如果不搞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己该是上研究生的时候了。
上了三四次课,胜子发现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文弱姑娘坐在他课桌的左前方。
姑娘有点儿近视,戴了一付透明的塑料框眼镜,衬得她那白皙的脸儿更加秀气。姑娘的习惯动作是用支起的左手手背顶住下颏儿,凝神听老师讲课,看老师写字。后来,听别人叫她佟月梅,就觉得她真像一朵晶莹如雪的梅花,那么纯洁,那么可爱。胜子几次想跟她说几句话,却一直没找到机会。琢磨了几天,也没想出个什么借口。一天课间休息时,倒是梅先开了口,大大方方地问他:“哎,同学,你是哪个单位的?”一口带南蛮子味儿的普通话,又清晰又柔和,还有点儿咬舌,很是好听。胜子慌忙作了自我介绍。梅问:“你们厂是不是有个管工叫赵天胜?跟你是重名还就是你?”胜子说:“没重名的,可能就是我。”又问,“你怎么知道的?”梅说:“前几天市报上登了个消息,题目起的挺好,叫《管工胜子滴水不漏》。说这个胜子维修上下水管道,每年可为全厂节水多少多少吨。”胜子说:“这其实没啥。只不过负责一点儿就能办到。”梅说:“能做到负责就很不容易。文章里说你为职工浴池的自动淋浴节水动了不少脑筋。”胜子这时的拘谨就小了许多,说:“那稿子是俺厂里一个工友苏强写的,他挺爱好写新闻。其实改造淋浴也不是很复杂的事。原先的淋浴水龙头,打开了用不用都哗哗直流。后来,我向厂里建议买了一种脚踏式的淋浴器,用时一踩水就流。不用了,一松脚,人一离开踏板水就断了。可费了不少劲装上了,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坏了十几个。不是不出水就是关不死。我琢磨了好几天,发现是脚踏板上连着的那根钢筋拉杆太长,也太笨,就自己动手把开关往下移,用铁链子代替拉杆,而且由一米多长缩短到二十公分。这样拉链的行程短了,开关就灵活了。打那,淋浴器很少出毛病。”
梅专注地听他说着,只嗯嗯地点头,不插嘴。胜子刚要再说几句什么,上课铃却响了。
放了学,胜子心怦怦跳着,大着胆子在校门口等梅。等了五六分钟,大大小小的同学都快走完了,还不见她出来。胜子以为梅走过去了,刚才自己没看到。这时梅却从楼里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见胜子就羞怯地笑了一下,忙去开车锁推自行车。胜子只觉她那羞怯的微笑异常纯真异常动人。两人就沿着灯火黄黄的大街并排着骑车往前走。
胜子问她:“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呢。”
梅说:“我在市化工四厂科研所。”
胜子“哟”了一声说:“大国营企业的研究人员,还来补习高中课?”
梅又羞怯地一笑,说:“不是研究人员,是给研究人员刷瓶子的。初中毕业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没下乡,在家休了三年,也没啥事儿干。平时翻翻书,再是帮俺妈买买菜,做做饭。前年才就业。”
胜子“噢”了一声。两人边走边说,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梅说:“我要往西去,咱们该再见了。”胜子问:“你家在哪儿?”梅说:“在西郊大槐树小区。”胜子说:“那边挺偏僻吧?”梅说:“有一段路挺黑,没灯。不要紧。”胜子说:“那我送送你吧。最近社会上不大安全。”梅说:“那你还得倒回来呀?”胜子说:“没关系。”
胜子一直把梅送到几株大槐树掩映的她家宿舍楼外边。
梅说:“天晚点儿了,也不能请你到家坐坐了。”
胜子笑笑说:“以后再来。”就对梅招招手,转身推了车往回走,刚要上车,听梅在身后说了句:“哎,小心着点儿。”胜子回过头,见梅立在楼前,削瘦单薄的身子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映得衬衣更白,脸也更白,真如那玲珑剔透的白梅。他的心不由地一颤,也朝她招招手,才转身骑上车走了。
第二天晚上下了课,胜子又把梅送了回来。
第三天晚上下了课,还是胜子把梅送了回来。
路上,两个人的谈话也步步深入。胜子知道了梅的故乡在苏南。父亲是个老机械工程师,母亲是仪表工程师。大哥在青海那边搞地质勘探。二哥在东北当兵,是个副连长。她是老三,最小。比胜子小三岁,刚满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