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子琢磨,这事儿得去上访。上哪去哩?他先想到了机械配件厂的主管部门市第四工业局,于是骑车子去了。去之前接受去玉皇宾馆的教训,先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换了一身西装,还打上了条褐色领带,黑皮鞋也擦了油,打得锃亮。胜子只到局里去过一次,还是十几年前回城时去办落户手续,开调令到“三配”报到。以后曾多次路过第四局的门口,因为彼此都没有联系,再也没进去过。局长不知姓么,一脸麻子,五十二三岁,听说还是个“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这人曾到配件厂去视察过工作,胜子见过他一次。职工们背后都叫他“四局长”,还有的叫他“死局长”。也不知为么原因。
进了局大门,推自行车径直往里走。刚过了传达室,就听背后有人喊:“哎,找谁的?”胜子不回头继续往里走,寻找车棚。背后一个人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车后架:“你这人差劲!找谁?哪个单位的?”
胜子回头一看,刚想骂一声看家狗,见是个老头,想是个退休老工人,忙说:“师傅,我是配件厂的,来开会。”
看门老头放了手:“开会的,说一声呀!去吧,车子放好了。”
胜子来到局办公大楼门口,想,要是先找办公室或者找信访室的人,肯定得层层通报,研究研究,再向领导汇报汇报,再研究研究,三句两句就给打发走了。他攥了攥拳头,上楼直接找局长。他解决不解决,得让他知道这事儿。胜子进了楼,从第一层找起,一个一个门上方挂的长条牌子挨着看,一楼没有,再往里就是男女厕所水房了。只听里边自来水哗哗啦啦直响。职业习惯使他紧走几步迈进水房,伸手去拧那水龙头,却拧不死,断定是里边的胶皮垫子坏了。手头没工具也没零件。胜子四下瞅瞅,从墙角里寻了根铁丝,一手压住水龙头旋钮,一手使劲往上缠铁丝。这时门外进来个人,瞅见胜子在弄水龙头,说:“唉,早不来修呢!这水淌了十多天了,也没个人管。反正水是公家的,流多少也不可惜。要是自家的,甭说这么流,就是滴也心疼呢。”
胜子没答腔,拧好水龙头上的铁丝,水仍在滴,但小多了。又在墙角找了根钢筋,别住铁丝再拧三道,水终于不滴了。
洗洗手,上了二楼,一个门一个门地看,没有局长的牌牌。上了三楼,又一个门一个门地看,还是没有局长的牌牌。又上四楼、五楼、六楼,都没有局长的牌牌。
胜子想,莫不是局长办公室不挂牌?他想这么找不是个办法,得问问。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女干部,胜子迎上去恭敬地问道:“老师,局长办公室在几楼?”女干部仰起脸瞅瞅胜子:“局长怎么能在六楼办公?他在二楼。你找哪个局长?”胜子说:“一把手。”还想做个脸上有麻子点儿的动作,手没抬起来。
女干部似乎对“一把手”不大“感冒”,“哼”了一声:“找他呀?从东边数阳面第三个门。”说罢扭头就走了。
胜子冲女干部背后说了声“谢谢”,下楼来到二楼东头,敲第三个门。一个中年干部来开了门,只露出半个脑袋,问:“你找谁?”
胜子刚想说“我是配件厂的”,又想不行,说工人来找局长反映厂长的问题,肯定得挡驾。就说:“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来找局长联系工作。”
那个干部忙闪身出来,轻轻带上门,道:“我是办公室主任。”又把手一伸,说,“请到办公室稍等。局长正接待几位珠海的客人,半个小时就完事儿。”又问,“贵姓?”
胜子说:“免贵姓赵。”
跟那办公室主任进了办公室,主任招呼一个年轻女子:“李儿,市府办公室的同志,倒杯水。”又一指沙发,“请坐,请稍候。”转身匆匆地回局长室去了。
年轻女子的高跟鞋咔咔咔叩击着水泥地面,去沏了一杯茶,放在胜子面前的茶几上,轻声说了句:“请!”胜子扶扶杯子说:“谢谢!”暗想,你们看我这个样儿像个市府办公室的?就边喝茶,边翻茶几上的报纸。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主席纳尔逊.曼德拉在开普敦开幕的南非新国民会议上当选为总统。这是南非废除种族隔离政策制度以后选出的第一任黑人总统……皮尔卡丹在94中国国际服装服饰博览会上举办专场表演,展示了新设计的少女装……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抵京……也门南北双方发生武装冲击……
这时,办公室主任来了,对胜子说:“赵同志,局长请您去。”
胜子进了局长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就回去了。胜子一看这办公室可真够气派的,足有三十多个平方。里边摆一张黑色的大老板桌子,上面堆着几大摞文件资料,还有茶杯、笔架、台历,只电话就有两部,一部红的,一部白的。局长挺胖,挺个大肚子,脸上果然坑坑洼洼,大麻子不少。
局长见胜子进来,忙从老板椅上站起,走过来与他握手,又挺客气地伸手示意请他坐下。这时,方才的那个小姐李儿,端着那只胜子刚才用的白瓷杯子进了门,咔咔咔来到胜子面前,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又拿暖壶给添上水。然后扭着丰满的臀部咔咔咔出了门,留下了一股子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儿。
四局长很和气地问:“赵同志,有什么私(事)吗?”
胜子说:“局长,我不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我是市政府下属的第四局下边的第三机械配件厂的一个工人……”
四局长的脸色顿时变了:“原来你是个冒葱(充)的!”
胜子倒不怕局长瞪眼:“我跟你解释一下。我是担心见不上你,才说是市政府的。”
四局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那你不用跟我雪(说)了,你到信访办公室去反映!”
胜子没想到这个局长是这么个东西,说:“我就是担心信访办解决不了,才……”
四局长的三角眼瞪得更大了:“你怎么知道信访办解决不了问题?那我设个信访办白吃饭的?走吧!我还有私(事)。”
胜子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站起来,冷笑了一声:“原来传说的跟实际情况真是一回事哩!”
四局长的扫帚眉耸了一耸:“你雪(说)什么?”
胜子“哼”了一声:“职工们都说四局长怎么怎么差劲,我还不信。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四局长大概从来还没碰上过胜子这种硬茬子,脸上的麻子微微发了紫红:“你!”
胜子一伸脖子:“我怎么了?我不就是个普通工人吗?撤了我的职我还是个工人!工人这字儿最好写了,共五个笔划。毛主席都说过,工这个字顶天立地。工人就是顶天立地的人!可你是个么?你给谁当的局长?连工人的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就撵他走?”一股怒气升上心来,“你算个什么狗屁局长!纯粹是一个工贼!”
“你!”四局长没料到这个工人竟敢这么胆大包天,麻子坑顿时像绽开了紫扁豆花,“出去!出去!”他又气呼呼地拿起电话按了几下,说:“刚才来的这个印(人),冒葱(充)市府办公室的,你们来去(处)理一下。”只听走廊里一阵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刚才那个办公室主任,带着个青年人匆匆进了门,上来就要拉胜子。
胜子冷笑了一声:“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我根本没想到,你这个局长是这么块烂料!上面的人瞎了狗眼,怎么提拔了你这个……”本想骂“狗娘养的”,又改口,“我再告诉你‘死’局长先生,甭看你现在神气活现的,将来是个么下场,还不一定呢!”
那个办公室主任对胜子说:“哎,你先别走!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
胜子从西装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旧工作证,打开来,像警察给罪犯看证件一样,举到办公室主任脸前:“第三机械配件厂管工班长赵天胜。看清楚了吧?怎么?让保卫科扣下我?”
办公室主任摆摆手:“走走!快走!”
胜子大步走到门口,回头又冲麻子局长说了一句:“真是老鼠放屁——呲猫(毛)!”
胜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局长办公室,下了楼,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侧脸往楼上瞅瞅,办公室主任和那个妙龄女郎李儿正在二楼窗口看他。
他抬腿上车,一直骑出了大门。
传达室老头追出来:“哎哎!你这人怎么不下车子!差劲!”
麻子局长在办公室里气得把一摞文件使劲往桌子上一摔:“妈拉个×,岂有此理!”
办公室主任看看那个李儿小姐,突然说:“快打个电话问问三配件厂,最近出了什么事。”
找局长碰了一鼻子灰,胜子气得火冒三丈。寻思还得找娄传兴当面说个明白。他找到娄家,敲开门,面皮黝黑长得挺老相的娄妻说娄传兴五六天没回家了。胜子回到配件厂,刚进厂大门,退了休看大门的电工方师傅问他干么去了。方师傅的老伴已死了十几年,膝下无儿无女,长年劳累又落下了胃病。在这里干门卫,挣点儿补差。胜子说找娄传兴去了,没找着。方师傅凑过来悄悄地说:“娄厂长就在附近的老四川酒家宴请税务所的呢。”又道,“胜子,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的。”胜子一听,骑上车子就去了。
沿着落了一地槐花的人行道走了十几分钟,隔着马路,就瞅见娄传兴坐的那辆乳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老四川酒家门口。酒店的玻璃门上贴着“正宗川味、鸳鸯火锅”八个红色美术字。一株槐树上挂的音箱放着哼哼唧唧的“爱呀梦呀”的流行歌曲。胜子推车横过了车水马龙的大路,把车子打在酒店门口,锁上,朝那棵挂音箱的槐树狠狠地踹了一脚,音箱仍哼唧个不停。胜子不管那音箱了,转身推开一扇玻璃门,往店里走。一个穿粉红色羊毛衫抹着鲜艳的口红的小姐迎上来,用挺别扭的普通话问:“先生吃饭吗?是炒菜,还是份儿饭?”
胜子没答言,却问:“配件厂的在哪个餐厅?”
红唇小姐说:“在1号。”
“1号?”胜子哼了一声,觉得挺可笑。厕所才叫1号呢。好多饭店都取消了1号餐厅。有的干脆起了“8、88、888、8888”之类的吉利名称。
“是在1号。”
“你去叫个配件厂的人出来,我有急事。”
红唇小姐应声去了。
一旁的电视里,一名俊俏端庄的女播音员正在播午间新闻:“……卢旺达自从哈比亚利马纳总统飞机失事遇难后,重新爆发了武装冲突和部族仇杀。据估计,在持续多天的冲突中,已有上百万人逃往邻国避难……”画面上是成群结队逃离家园的难民和骨瘦如柴的孩子。胜子吃惊地咧了咧嘴。
1号餐室里,四个税务人员正醉醺醺地跟娄传兴高谈阔论。
一个才二十四五岁没大有数的小税务叫了声:“老娄!”
娄传兴急忙点头哈腰,洗耳恭听。
“我给你说个小段子。你不是配件厂吗?三配吗?啊?说的是有个汽车配件门市部,有一天刮大风,把门头上那个‘件’字的单立人儿给刮掉了。来了个老农民,一看,‘汽车配牛’,回家就牵了头母牛来,让门市部的人给配牛。哈哈!汽配门市部的人说,俺这里卖的是汽车配件,不配牛!老农说,我琢磨着,这汽车配牛,它怎么的不生个拖拉机啊!”
“哈哈哈哈!”四个税务开怀大笑起来。
娄传兴受了戏弄,却晃着秃头,跟着傻笑。
小税务又说:“老娄,我还没讲完!汽配门市部的马上采取措施,把那个单立人补上了。可到了下午,那个牛字边儿,又被风刮掉了,老农民来一看,哈哈,汽车配人,哈哈……”
“哈哈……”
崔主任出来了,长长的瘦黑脸已喝得紫红。
“胜子,你怎么又找这里来了?不是都告诉你了?现在厂里没钱!那钱就算你们班贡献给厂里了。还主人翁哩,连这点儿觉悟都没有?”
“没钱?没钱给职工发奖金,你们灌马尿倒有钱了?你说,你们一年吃喝花多少钱?”
“哎呀,你上你的班就是啦,管那么多干么!又不是纪委书记。迎来送往也是必要的嘛!”
“哼哼,纪委书记说,该喝不喝也不对?哎,吃上一顿,减点儿税对不?再陪着打上一晚上麻将,让他们每个人赢上五百,再送上两条好烟……‘上午讲廉洁,中午吃大碟,下午搓麻将,晚上搞破鞋’。对不对?”胜子的火气不打一处来了。
“行了行了!你少来这个呵!快回去吧,啊!”
“我说老崔,你今天少给我来这些片儿汤氽丸子。我告诉你,你去叫姓娄的出来,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
“你……哎,下午到厂里再说还不行吗?为那三万块钱,值得嘛!人家第一泉公园的一个女电工还捐了十万承包费哩!”
“哎对了老崔!劳动应得和自愿捐献是两回事!这三万块钱,别人的我说了不算,属于我的,我拿到立马就捐给希望工程!要不就捐给社会福利院SOS村!你别以为我没那个水平!我这水平,比你们这些小子高多了!去,叫姓娄的出来!”
“你行了吧!先回去先回去!”老崔乘着酒兴壮起胆子,伸出长脖弯起虾腰就往外推胜子。
胜子轻蔑地瞅瞅老崔:“就你这二两排骨,还想弄出我去?整天陪着个腐败分子王八蛋吃喝,也他妈的不长肉。”
这时,只听身后一声轻喝:“赵天胜,你嘴里干净点儿,你说谁是腐败分子王八蛋?”
胜子回头一看,却是秃头厂长娄传兴。
“呵呵!姓娄的厂长先生,见你可真难哩!谁是腐败分子王八蛋谁心里明白!”胜子的目光,落在了门旁的大玻璃窗的鱼缸上,缸中有一只大甲鱼伸长了脖子在往上扒拉。门外,则是那辆白色的桑塔纳。暗想谁他妈坐这个乌龟壳,谁就是王八蛋!
娄传兴已喝得晕晕乎乎,蒜棰子似的秃脑门油光发亮。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赵天胜,你先回去,有问题回厂里解决。啊!”
胜子说:“我在厂里找不到你,到你家也找不着你,才来这里找你哩!你说句痛快话,这三万块钱承包费,你发不发吧!”
娄传兴拿根牙签滋滋地剔着牙,斜着眼反问道:“你说呢?”
胜子七窍生烟,瞪起眼珠子:“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