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传兴仍不识好歹,说:“发又怎么样?不发又怎么样?”
胜子说:“发了,一了百了,要是不发,”他拳头攥得咯咯响,又换成一根手指,指着娄传兴的脸,说,“你自己盘算盘算!”
娄传兴却更不识好歹了,悠然坐在一把椅子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翘起二郎腿,荡悠荡悠着,睥睨地斜了胜子一眼:“我就是不发,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胜子几步冲到娄传兴面前,左手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右手指着他的塌鼻子,“哎哎,姓娄的,你把这屁话再重放一遍!再重放一遍!哎,老子今天非让你秃驴来个威风扫地!”
老崔大惊失色,扑上去双手抓住了胜子的右拳,死死地抱在了怀里,一连声道:“胜子胜子,你可不能动手!里边还有客人还有客人!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胜子稍冷静了一下,看看故作镇静却又十分难堪的娄传兴,“哼”了一声:“老子今天饶了你,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他一松手,娄传兴一腚瘫坐在椅子上。胜子腾腾腾几步来到一号餐室门前,猛地一脚踹开门,里边一个胖子正在瞅着电视机吞云吐雾。那个没数的小青年拿只话筒在电视机前卡拉卡拉,画面上有个白嫩嫩的穿三点粉红泳装的女郎正在扭动鳗鱼般的躯体。还有一个所长模样的中年人紧搂着个小川妹子在跳舞。一见胜子进来,几个人还以为是来敬酒的哩。胜子来到桌前,说:“各位客人先生阁下,今天对不起了,只能让你们吃一半了。这厂里的税呢,你们愿减就减,愿加就加。不过你们今天吃的喝的,可都是我们职工的血汗,也有我的血汗。各位请闪一闪!”所长和小青年一看来者不善,忙站起来闪在了一边。那个胖子却仍坐在那里吸着烟美不滋滋地欣赏电视里的三点美女。胜子推推他,提高了声音:“哎,闪闪,闪闪!借借光!”那胖子被干扰了兴致,白了胜子一眼,仍去看电视上美女白白的大腿、粉红的脚丫子。
胜子喊了声:“我叫你们喝!喝个狗屁!”伸手一掀桌子,哗啦!菜盘汤碗酒杯筷子全倒了一地。吓得那个川妹子尖叫了一声,忙跑了出去。
娄传兴、老崔闻声赶到门口,一看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税务所的四个人非常丧气,一个一个悻悻地往门外走去。胖子则不住地擦着身上的酒水菜汤,恶狠狠地瞅瞅胜子,却不敢吭声。老崔忙赔着笑脸说好话:“这人精神不好,这人脾气不好!”
娄传兴怔了片刻,突然计上心来,忙溜出了店外。
胜子又吼了一声:“老子精神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他朝闻声跑来的矮个子饭店小老板双手一抱拳,“老板大哥,对不起了!这事儿不是冲你的!你算算,损失了多少,我全部赔偿!”小老板一时被这情景惊呆了,以为碰上了谁也惹不起的地痞流氓,忙说:“不用赔!不用赔!几个盘子不值几个钱。各位没吃好,没喝好,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胜子说:“老板,让你算你就算!”掏出钱包,“叭”地一声,拍在了电视机上。
这时,门外却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一辆白底蓝杠的三轮摩托警车在酒店门口停下,三个民警冲进了酒店。领头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黑脸民警问:“谁掀的桌子?”
胜子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是我。”
领头的黑脸民警对后边两个年轻的联防队员摆摆手:“带走!”
一个联防队员掏出手铐就要铐胜子。
胜子叫了一声:“慢着!”两个联防队员一愣。
老崔也怕事情越闹越大,忙对那领头的民警说:“他喝醉了!不是故意的!他是我们厂的职工,我们厂里自己处理还不行吗?”
黑脸民警却挺坚决:“不行!扰乱社会治安,已经超出你们厂的管理范围了!带走!”
胜子对那个拿铐子的联防队员说:“你们不用铐。我保证不跑。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我打从娘肚子里生下来,还没戴过这玩艺儿哩!”
黑脸民警厉声道:“不行!”
胜子只好伸出了双手。
老崔忙取过电视机上胜子的钱包,跟着跑出来,交给胜子,埋怨道:“嗨呀!你这个愣头青!你看你闹的!”
胜子回过头来说:“老崔,你把我的车子先押店里。另外,这事儿千万别告诉我妈。”
老崔说:“你先去吧!别太硬了,好好承认错误。我马上就过去。”又问那个黑脸民警,“同志你们是哪个所的?”
黑脸民警脸上毫无表情:“西营派出所的。”摩托车轰地发动起来,声声拉着警报向前驶去。
胜子在车斗里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娄传兴扌卡着腰站在老四川酒家门口冲他冷笑。一时他全明白了,是这小子打电话叫的警察。他正想冲娄传兴大骂几句,一个联防队员把他的头使劲往下一按:“老实点儿!”
胜子被押进了西营派出所,一看那院子的墙根底下已蹲了六个戴着铐子反绑了双手的青年人。其中还有个年轻女子。一个联防队员拎着根电警棍在看着。
黑脸民警没让胜子去墙根底下蹲着,直接把他带进了一间房子里,让坐在一把椅子上。民警一进门就摘了大盖帽挂在墙上,然后开始审问。一个联防队员在一旁记录。
“叫什么名字?”
“赵天胜!”胜子没好气地回答。他从来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只觉得被审问是一种奇耻大辱。
“年龄?”
“三十八。”
“问你出生年月。”
“1956年8月。”
“几号?”
“不知道。”胜子把头扭向一边。
“你老实点儿啊!”黑脸民警警告他。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接下去又问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政治面貌。
胜子瞅瞅这个民警脸黑黑的,突然想起陪儿子看的电视片《黑猫警长》,脑子里也响起了那个动画片的音乐旋律:“啊哈哈,黑猫警长……”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黑脸民警把桌子一拍,叫道:“严肃点儿!笑么!”胜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黑脸民警和联防队员以为自己身上脸上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先自己浑身上下看看,又互相看看,仍没发现什么可笑之处,更生气了:“笑什么,再笑我们就不客气了!”
胜子却仍是笑,笑得弯了腰。
黑脸民警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子有精神病!”
那个记录的联防队员欲过去教训胜子几下子,黑脸民警却用目光制止了他,说:“等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胜子才抑制住笑,用手背擦笑出来的泪。黑脸民警问他:“笑够了吧?笑什么?”胜子却说了句:“对不起。你们问吧!”却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黑脸民警更奇怪了,这小子精神挺正常的呀!就问:“你为什么掀桌子?”
胜子的脸一变,气不打一处来了,咬牙切齿地说:“我愿意掀!掀桌子?我还得去把他的家给砸了哩!这个王八蛋!这个混蛋!流氓!无赖!加上那个死麻子、花生皮,这个工贼!腐败分子!”
“你这是犯法!”
“那个狗操的娄灾星才是犯法哩!你们少吓唬人,不就是拘留十五天吗?还得罚款,拘吧!罚吧!我操他妈!”
黑脸民警气得一拍桌子:“你老实点儿!这里是公安机关派出所!”
胜子冷笑一声:“哈哈,派出所?可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是吧?来吧!打吧!专政吧!打吧!打呀!”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联防队员气得横眉竖眼:“要不是所长严格规定不准打人,我真得狠狠地敲你一顿!”
这时,一个三十八九岁穿便衣的大个头男子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怎么回事?咋呼什么?”
黑脸民警忙站了起来:“所长,这个人不服从审问,还……”
他话音还没落,所长突然瞅着胜子叫起来:“胜子!”
胜子看了一眼对方,也叫了起来:“哎,王大利!老三!你不是在南营派出所吗?什么时候调这儿来了?”
王大利说:“半年多了。”又挺严肃地问,“哎,你是怎么回事?这伙计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胜子刚要解释大闹酒店掀桌子的事,又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哎哎,我这么着跟你说呀!”
王大利疑惑地瞅瞅他:“你犯没犯大事儿?要是犯了大事,甭说是老战友,就是亲爹也不行!”
胜子说:“我这人你还不清楚?虽说没当过劳动模范革命英雄,可从来没干过违法犯罪的事。”于是把厂长扣奖金和掀酒桌的过程讲了一遍。
王大利听罢,指着胜子的铐子对黑脸民警说:“打开打开!”又对胜子说,“走走!”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黑脸民警也跟了过去,给坐在沙发上的胜子拿过来一瓶矿泉水。胜子真渴了,拧开盖儿,咕咚咕咚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觉得小肚子憋得难受:“大利,我得先上一号!”
黑脸民警就带他去厕所。
从厕所出来,黑脸民警在门口等着他。胜子说:“你别跟着我了,我跑不了。王大利是我下乡时的知青战友,我叫他三哥呢。”
黑脸民警实际上是为他服务的,说:“不是,不是跟着你。不,也不是监视你。”把他送到所长办公室,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王大利说:“胜子,这事儿甭管你是出于什么动机,掀饭店的桌子,摔了人家的盘子,这是错误的。”
胜子说:“我承认。我马上就去赔礼道歉,赔偿。”
王大利又说:“你处理厂里的事,还得冷静点儿。有理讲理,一过火,有理也不占理了。”
胜子点点头,说:“你这几个民警素质还行,既不打人又不骂人,光辉形象不孬。”
王大利说:“从我当所长,民警也好,联防队员也好,绝对没一个打人骂人的。谁打人骂人就处理谁。当然,在罪犯反抗的情况下另当别论。”
胜子说:“行。你这所长当得有水平。不找报社电视台的来给吹吹?”
王大利说:“想吹。不是为了吹我,而是吹同志们。报上电视台吹了,局里发奖金哩!哎,报社电视台有熟人不?”
胜子说:“一个穷工人,么关系也没有。”又想起来一个人,“哎,对了,认识个记者,叫苏强。原先是俺厂里的电焊工。这小子真能拼,拼了十几年,已经当上晚报的专题部主任了,还评上了中级职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