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灯儿呱呱笑着:“我的亲娘,我们那口子闲着没事儿,脱了鞋往天上扔,想套蝙蝠呢,没想到套了个俊俏媳妇。有田你出来,看看把谁套来家了!”
牛有草刚到县城就下雨了,他猫在屋檐下避雨。路边,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出炉了,牛有草望着,从包里掏出煎饼咬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拿出一个菜饼子啃着,又张着嘴喝从房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天黑了,火车站候车室地上躺满了人。牛有草披着麻袋片子跑进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找了个位置刚要躺下,旁边的人忽地坐起来,甩掉身上的麻袋片子笑着:“牛有草,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韩美丽。”
原来韩美丽也是去买麦种的。她给牛有草挪出地儿让牛有草坐下,又拿出个玉米面饼子递给他。牛有草狼吞虎咽地吃着。二人都没有睡意了,韩美丽拉着牛有草走出候车室,站在廊檐下说话。外面小细雨正下得紧,微风吹着,颇有凉意。
韩美丽摆弄着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说:“早就说要去买优良麦种,忙着忙着就耽误了。”牛有草抱着膀子看天:“可不是嘛,这几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正经事儿都耽误了。你的辫子又粗又长,干活不碍事儿?咋不剪了?”
“人家还是大闺女呢,等嫁了人再说吧。”韩美丽说着扑哧笑了,“我想起第一次到你家,也是赶上下雨,把你弄得挺狼狈。”牛有草也笑:“可不是嘛,就是那天晚上,乔月让我打跑了,后来离了婚。”
韩美丽看一眼牛有草:“哎,这事你不怨我吧?我的铺盖卷还在你家放着哩!我这人做事就是萝卜地瓜,嘁里咔嚓,急脾气,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拉倒,这就叫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牛队长,我早就盯上你了,我不是说过嘛,我看上的人,早晚会抓挠到手里。”牛有草一笑,岔开说:“这雨下的,有半夜了吧?”
韩美丽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啊,一点多了。这表是我那个牺牲的未婚夫在朝鲜战场缴获的战利品,上级奖励给他的,他牺牲后,作为烈士遗物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平常不舍得用,这是出远门,有它就能掌握乘车时间。有人出一百块钱,我没舍得卖。”“挺珍贵的,好好保存着。”牛有草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候车室睡会儿。”
牛有草和韩美丽结伴来到河北一个县城的种子站买种子。韩美丽的钱够了,牛有草的钱差得多,买不成。牛有草急了,想赊账。人家说这是公家的买卖,不能赊账。牛有草身上除了补丁就是补丁,没有啥值钱的东西。
韩美丽掏出怀表:“同志,我这儿有块怀表,瑞士货,把它抵押在你这儿,我们回去就把钱送来,行不行?”
种子站长接过表仔细看了一会儿,同意把表做抵押,随后就发货。韩美丽连连感谢,急忙拉着牛有草走了。
两人来到街上,韩美丽和牛有草都没坐车的钱了。韩美丽提议俩人一起步行。牛有草说:“也只能这样了,你要是走累了,我背你。”二人顶着烈日开始步行。牛有草被雨淋感冒了,没走多久就蔫头耷脑地落后了。韩美丽摸着牛有草的前额喊:“我的娘哎,烧成这样,地瓜都能烤熟!来,我背着你走。”牛有草哪能让一个大姑娘背着。韩美丽只好搀扶着牛有草往前走。
天越来越热,牛有草实在走不动了。正好路边有个瓜棚。二人走进瓜棚想歇息一会儿再走。坐在瓜棚里,牛有草嘴里干渴,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韩美丽走出瓜棚,竟然不见看瓜的人。她想摘个西瓜,又没有钱买,不给钱吃瓜那不是偷吗?韩美丽可不干!她想了一会儿,捡起一个瓶子打碎,割下自己的两条辫子放到瓜地里,然后才摘了一个瓜,抱着走进瓜棚。
牛有草昏睡着,一块西瓜递到他的嘴边。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韩美丽。
韩美丽笑着告诉牛有草,瓜园里不见看瓜人,她两条大辫子换一个西瓜,种瓜的一点不亏。知道吗?妇女的碎头发都能卖钱,那两条辫子,十个瓜都不换。
牛有草被感动了:“你的两条辫子多好看,剪了可惜!”韩美丽笑着:“那东西剪了还能长,要是你喜欢,我再留起来。”
牛有草心想,这女人多能体贴人,比乔月强多了。他望着韩美丽说:“美丽,我岁数不小了。”韩美丽大眼传情:“大点好,稳重,会体贴老婆。”
牛有草苦笑:“我哪会体贴啊,媳妇都让我打跑了。”韩美丽毫不在意:“那是她自己找的,活该!”
牛有草又说:“我这脾气改不了。”韩美丽一拍牛有草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有男人味儿。赶紧吃西瓜,回去咱俩就领证!”
牛有草回来,把煎饼还给杨灯儿:“路上遇到好多好心人给我吃的,有人还请我吃了顿驴肉火烧呢。跟你说个事儿,我要和韩美丽成家了。”杨灯儿看着消瘦的牛有草沉默一会儿才说:“成家好啊,成家就不缺人疼了……”
牛有草和韩美丽结婚了。闹房的人散去,两口子说话。韩美丽提出,她在娘家的大队当妇女主任,嫁过来可不能围着锅台猪圈转,让牛有草给她安排工作。
可是,大队干部没位置了,空缺只有治保主任。韩美丽很愿意当治保主任。
赵有田让杨灯儿去参加牛有草的婚礼,灯儿不去,就在家里喝闷酒。明月当空,银光铺地。杨灯儿喝醉了,她摇摇晃晃走到三棵老枣树前,望着枣树下牛三鞭的坟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笑得都站不稳了,就背靠坟头坐下。杨灯儿喊着,牛大叔,还认得我吗?我是差点进您家门的灯儿啊!一晃十来年了,您在这儿过得舒坦吗?大枣树护着您,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您保准过得挺舒坦!灯儿我也过得挺舒坦,找了个男人,那男人比不上您儿子壮实,可他对我好,把我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是张嘴有饭吃,伸手有衣穿,抬脚就能蹬上鞋,过的那日子,是真舒坦……
灯儿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扭过身,拍着牛三鞭的坟头叫,牛大叔,要不您出来吧,隔着棺材板子,我怕您听不真亮……啥,您不出来?不想看见我?不出来也成,那我就大点声……对了,您儿子今儿个又娶媳妇了,您都看见了吧?您儿媳妇漂亮啊,那小脸长的皮儿薄肉厚,细腰大腚,一看就是生儿子的料,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您大孙子就出来了。牛大叔,您满意了吧!您满意了吧!!
杨灯儿使劲拍着坟头,泪水流淌着。地里仙拄着拐杖走过来,望着灯儿说:“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哭透就舒坦了。把眼泪擦干,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杨灯儿抹了一把眼泪:“二爷爷,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
地里仙说:“有意思没意思都得过,这就是命啊……”杨灯儿望着地里仙说:“我的命真就该这样吗?”她哈哈大笑,摇晃着走了。
这天,马仁礼在村街上走着,三猴儿让他赶紧回家,家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等他。马仁礼一听,心想抓他蹲黑屋的人来了,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三猴儿等几个人硬是把他架着回了家。他家院子里站满了人,乔月显得惊慌失措。家门口站着四个军人,院子里站着四个军人。脸色苍白的马仁礼被大伙儿架到屋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站在那里。
将军一看到马仁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恩人,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不认识我了?”马仁礼愣住了,只是摇头。将军说:“北京的大学我找遍了,你踪影皆无。踏破铁鞋无觅处,谁想到你跑乡下来了,终于找到你了。我当年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由于叛徒出卖,被敌人追捕,是你把我藏到图书馆,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听说,你还因为救我坐了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马仁礼这才从惊吓中缓过气来嗫嚅着:“哦,我想起来了,您是常大哥?”
常将军笑着:“认出来了?好,请接受我革命的敬礼!”
马仁礼赶紧阻拦:“千万别这样,我是地主的子孙……”常将军正色道:“地主的子孙也有英雄好汉,我就是地主的儿子,革命不分出身!”
马仁礼泪流满面:“常将军,这么些年来,我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暖心窝子的话!”常将军紧握着马仁礼的手说:“看来这几年你受委屈了。”马仁礼这才释然道:“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领导能理解我的心就好。”
常将军赠送给马仁礼一枚解放勋章留做纪念,他说:“共和国的成立,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做出过贡献,你受之无愧。这是咱们北平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就到这儿,以后有困难找我,我尽力而为!”
将军走了。乔月捧着解放勋章号啕大哭:“仁礼,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有今天,我们俩何必分手一回啊!咱们的日子有盼头了,你终于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马仁礼感慨道:“当时我哪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觉得他勤奋好学,经常饿着肚子到图书馆看书,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有了麻烦,我能不出手相助吗?”
牛有草把马仁礼拖家来,摁到凳子上坐下,让韩美丽把一瓶酒、半斤酱驴肉拿出来,请马仁礼喝酒,恭喜他官复原职,还要看将军给的勋章。马仁礼说勋章乔月给锁到箱子里了,以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