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仁礼摇着头:“怎么划清?打离婚?行,我不拖累你,只要你把公社给我留下就行。”乔月抹着眼泪:“眼下还没那个打算。分居吧,咱俩东西屋住着,各过各的。孩子当然跟我。”
韩美丽有县里的张主任撑腰,又神气了。她去外地参观,踌躇满志地回来,她见面就问牛有草:“你最近忙什么呢?没有搞什么歪门邪道吧?”牛有草笑着:“瞧你说的,我除了干革命工作还能忙个啥?”
韩美丽情绪很好:“这回去外地参观,收获太大了……”牛有草不想听韩美丽唠叨,他担心那片黄烟,怕韩美丽一回来又要找麻烦,于是说了声“出去转转”,就赶快出去了。
牛有草来到老秋沟的烟地,看着茂盛的黄烟喜不自禁。吃不饱冒了出来。牛有草嘱咐着:“我那口子回来了,最近风声又要紧起来,要有个风吹草动,你就赶紧跑,千万别被抓到,要是被抓到,我怕你受不过大刑,李玉和变成王连举,全抖出来了。”吃不饱笑着:“瞧你说的,我就那么草包吗?”
牛有草在烟地转了几圈,觉得黄烟长得差不多了,夜长梦多,为了稳妥,决定赶紧收了。他早就计划好,烟叶收了,就地建炉烤烟。他请来烤烟的师傅,领着大伙儿建烤烟炉。师傅示范着,把从地里掰回来的新鲜绿烟叶绑到烟杆上,然后把杆子架到横梁上,师傅指导着点火开始烤烟。接着,白天黑夜都不能断人,守夜不能睡觉,按时打开密封门,查看温度和湿度。一切安排妥当,师傅走了。
夏夜,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微风轻拂,甚是惬意。牛有草和马仁礼在烟炉前守夜拉呱。马仁礼说:“哎,你出来守夜,你那口子不怀疑?”牛有草笑着:“我撒谎说小队的仓库老鼠成灾,要半夜去灭老鼠。你呢?乔月不怀疑?”马仁礼叹气:“清理阶级队伍,她和我划清界限,我们分开睡了。”他岔开话头,“唉,这些年过来了,想想咱老农民过得真不容易,政策变来变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心都散了,想过好日子,还得偷偷摸摸的,当农民难啊!”
牛有草说:“是啊,我看像周老虎这样的干部也着急,可也没办法。上边到底想干啥,咱农民摸不透,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拱,不知道能不能拱出个头来?”
烟炉前摆着一垛烤好的黄烟,下一步就是怎么卖出去的事。卖黄烟是违法的,能到城里悄悄卖吗?再说了,做买卖得有秤,哪儿找那么多秤?牛有草让马仁礼这个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说该咋办。
马仁礼出点子,事先把烟在家里称好,半斤一包,统一定好最低价钱,有能耐你就卖高价,多得的归自己。要是被抓到了怎么办?马仁礼说当年他在北平为了救革命者,就是后来的那位将军,坐过国民党的大牢,对付审讯他有经验,最好办法就是,你要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就算你害怕,你的眼睛里也不能显露出来,就是一双眼睛,空洞而无辜地死死盯着。
吃不饱说:“这不是狗儿瞅见骨头了吗?”大伙儿忍不住都笑了。
晚饭后,乔月来到牛有草家找韩美丽,她见韩美丽不在家,就对牛有草汇报情况:“我们家老马今天挺反常的,在家什么活都不干,还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唱起来没完,一边唱一边笑,是不是什么精神下来,他要翻身了?”
牛有草笑着:“孙猴子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就等唐僧搭救他。唐僧总也不来,压迫那么久了,让他活动活动肩膀吧。”
韩美丽回来了。乔月又把刚才跟牛有草说的,对韩美丽重复汇报一遍。韩美丽一听来了精神:“嗯,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定要坚决打压!”
老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炕上大口喘气,赤脚医生给了几片麻黄碱吃下不管用,说得住医院。可哪儿来的钱?杨灯儿发愁了。她找到牛有草说:“我爹的哮喘病越来越厉害,没钱治病,我想去城里做点买卖,挣钱给爹看病。”牛有草说:“你别忙活了,等咱们把黄烟卖了,不差你的钱。”灯儿等不及卖黄烟的钱,她要自己卖点瓜果梨枣啥的挣钱去。牛有草只好同意灯儿先去闯闯,要是遇到难事吭一声。
杨灯儿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她就背着包进城去。她正急忙忙走着,牛有草拎着包,挑着一杆秤从后面赶上来。牛有草说:“你进城捣鼓那些东西都是要论斤称的,拿着这杆秤。这包里的枣先拿去卖,要是好卖,我家三棵树上的枣子都给你卖吧,能卖多少卖多少。”灯儿拿了秤和枣,心里热乎乎地走了。
杨灯儿来到县城,她的枣子和梨子都新鲜,到半下午就卖掉一大半。她怕药店关门,赶紧去药店给爹买药。她从药店出来,一个戴袖箍的中年妇女领着几个民兵来了。中年妇女指着杨灯儿:“她投机倒把,我盯她半天了!”
民兵们一拥而上,把杨灯儿送到民兵指挥部。民兵队长说:“你卖的都是经济作物,自己吃可以,拿出来卖就是投机倒把。”杨灯儿说:“我爹得了哮喘病,没钱抓药,拿自己家的东西换钱抓药有啥错?你也有爹娘,你爹娘要是有病了,能不想办法吗?”
民兵队长觉得杨灯儿说话挺实在,只要她答应以后不卖了,就放了她。灯儿只好当面保证不再来卖。
上头怎么折腾都有道理,老百姓倒腾点儿东西谋生就是投机倒把,跟谁说理去?杨灯儿满腹委屈地回了家。
东方刚泛鱼肚白,牛有草就和三猴儿、吃不饱把黄烟叶子堆到马车上,在上面苫了秫秸秆,赶着马车出发了。
修大寨田的社员正在忙着,韩美丽过来。瞎老尹故意说:“今天领导下基层,难得呀!听说你以前是劳模,抡锤打钎不歇气儿,不知道是真是假?”“泰山不是堆的,罗锅不是煨的,可以让你们开开眼。”韩美丽很豪气地拿起大铁锤打钢钎,小转儿报数,韩美丽一口气打了一百二十锤。她撂下铁锤说:“这算什么?再打一百二十锤也不在话下!今天没工夫。”
韩美丽放眼四顾:“牛队长不在工地,黑五类也不在,都干什么去了?”马小转说:“你们睡一个被窝,问谁呀?干脆,回去给队长坐老虎凳,不怕他不招供。”乔月跑过来对韩美丽耳语。韩美丽急匆匆走了。
牛有草赶着马车前行。一台拖拉机驶来,牛有草甩动马鞭,马车加速前进。
拖拉机追上了牛有草的马车。牛有草停住马车。拖拉机停住,韩美丽跳下拖拉机问:“牛队长,你们这是去哪儿?车上拉的什么?”她说着走到马车跟前,刚要伸手摸车上的秫秸秆子,有人大叫着韩主任跑过来。
韩美丽循声音望去,马仁礼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韩主任,我追你追得好苦啊!”韩美丽皱眉:“腿儿还真够快的,有事一会儿说!”
马仁礼急忙摆手:“不能等了,再等一会儿就怕忘了!韩主任,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着,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我得跟您汇报一下。牛队长的思想水平不行,他听不懂,必须跟您汇报。”韩美丽高兴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感觉出来了吧?什么道理?说说看。”
马仁礼口若悬河地开始汇报:“关于割尾巴的道理,以前我虽然也被割了尾巴,说实话心里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呢?以前我认为人是猴子变的,老祖宗是有尾巴的,老祖宗为什么有尾巴?用处大啊,您想啊,猴子是在树上生活的,有了尾巴,跳来跳去可以保持平衡,还可以把自己挂在树上,猴子就是这么捞月亮的。我就琢磨,割了尾巴怎么求生啊?昨晚我想啊想啊,扑哧一声笑了,您猜为什么?我忽儿巴地想起来了,那是猴子啊,咱们现在是人,站立行走,还生活在平地上,留着尾巴干什么?”牛有草趁这个机会偷偷把拖拉机弄坏了。
韩美丽听得心花怒放,她拍着马仁礼的肩膀说:“老马啊,你说的怎么那么对……咦,牛有草呢?”牛有草的马车已经跑远了。韩美丽让开拖拉机的小伙子赶快追,糟糕,机器趴窝了!
牛有草赶着马车来到县城,他们仨人把烟叶子捆在腰上,分散开卖烟叶。牛有草兜售烟叶如同地下党接头,他拦住一个中年人小声说:“兄弟,要烟叶吗?”说着摸出一根卷好了的烟卷儿让对方尝尝。那人点火吸了几口,点点头问多少钱一斤。牛有草说:“乡下人不会做买卖,包好了,一块钱一捆。”二人走到胡同里,牛有草敞开怀,拿出一捆烟叶说:“抽好了给宣传一下,我就在这一块转悠。”
马仁礼过来问:“好卖吗?我教的办法好吧?”牛有草挺高兴:“不错。对了,老韩追我们的时候,你咋冒出来了?”
马仁礼得意地表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怕你们出事啊!为这事昨晚一宿没睡着,天没亮我就出来在前面等你们,谁想正赶到节骨眼上。卖得差不多就赶快回去,家里那头也得应付。”牛有草说:“跑出来一趟不容易,再想出来就更难了。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不全部出手不回去。你要是害怕就走吧。”马仁礼挺胸道:“你们不回去我也不走,天塌下来有大胆子顶着,我怕什么?”
夜幕降临,暑气渐消。牛有草和马仁礼、吃不饱、三猴儿围坐在马车旁,吃着玉米面饼子。牛有草从怀里掏出钱点着。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钱。
吃不饱说:“这么好的赚钱道,可惜不让明着干!”三猴儿向往着:“有了钱我给媳妇买个棉猴,媳妇想棉猴都快想疯了,金花跟了我这么多年,没穿几件新衣服,对不起贤惠的媳妇。”
吃不饱说:“穿得再好是给旁人看的,吃进自己肚子最实惠。我要有了钱还是包肉蛋儿饺子,油水大一点,咬一口拉拉汤儿,落到桌子上凝成大油,那才过瘾!”
马仁礼说:“我想给儿子买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让他多长知识。大胆,你呢?”
牛有草沉默着,好久才说:“我当队长就要领大家奔富日子,如今偷偷摸摸领着几个人干,多数人没捞到好处,心里难受。我的钱给二爷爷,他这个五保户没保好,这几年受苦了。”
马仁礼说:“我总感觉这事不稳妥,见好就收吧,一早就回去。”牛有草说:“不行,还有大半车没卖呢。我有个长远打算,想今年叫大家过个好年。你想撤我不拦着,我是坚决不撤!”
旭日东升。牛有草几个人整理车上的烟叶。一伙儿民兵跑来包围了马车,四个人被带到了民兵指挥部。民兵队长拍着桌子:“你们这是犯投机倒把罪,知不知道?”牛有草问:“啥叫投机倒把?能不能给解释一下?”民兵队长说:“低价收,高价卖,就是投机倒把!”牛有草笑了:“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投机倒把,烟叶是自己地里种的。”
民兵队长板着脸:“没空跟你们掰扯,你们的烟叶没收了!说,谁带的队?”几个人都不说话,望着马仁礼。马仁礼一使眼色,大家会意,一起昂起头,用眼睛盯着民兵队长。民兵队长很奇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其意。
民兵队长走到马仁礼跟前,久久看着马仁礼。马仁礼大义凛然,目不转睛。民兵队长说:“看来,我要请你到小黑屋单独谈一谈了!走吧!”马仁礼赶紧一指牛有草:“慢,我说,他是我们的队长。”
牛有草回到家里,坐在炕头生闷气。韩美丽在镜子前收拾着头发说:“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这回你服不服?没有我在电话里给你们讲好话,你们一个都回不来!你以为就我割尾巴啊?全国都在割!”牛有草满不在乎:“我长的是蝎虎子尾巴,今天割了,明天还会长出来,你就紧盯着吧。”“我两只眼睛一直睁着呢,公社开会去喽!”韩美丽说着朝外走。
牛有草靠在被垛上琢磨着,已经十一岁的狗儿跑进来。牛有草高兴地说:“孩子,赶紧上炕,咱爷俩拉拉呱。”狗儿朝窗外望了望,从裤腰里掏出一瓶酒低声说:“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还说谢谢你。”
牛有草接过酒瓶笑了:“你小子这机灵劲儿随我啊!”狗儿要走,牛有草拉住他,“急啥,明年你该考中学了吧?能考上?”狗儿底气十足:“我要是考不上,咱们村就没有人能念中学了。”
牛有草把狗儿拉到身边:“好孩子,来,庆贺你学习好,喝口酒。”狗儿说他不会喝酒。牛有草哄着:“不会学嘛,老爷们儿不会喝酒叫人家笑话,喝点儿。”
狗儿喝了一小口,喊着:“辣!”牛有草开心地笑:“开始喝都辣。我小的时候,刚满月,你爷爷就用筷子蘸着酒让我舔,我会说话了,就和你爷爷经常来一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经常把他灌醉耍酒疯。”
狗儿声明:“你爹不是我爷爷。”牛有草说:“哦,按辈分算,应该也是你爷爷。你爹对你挺好的?”狗儿老实说:“赶不上对小娥子好。”
牛有草硬给狗儿灌了一口酒。狗儿杀猪似的号叫,牛有草乐得哈哈大笑。
狗儿步履蹒跚地回来了。赵有田闻到狗儿满嘴的酒味儿,就问怎么了?狗儿说:“大胆叔硬让我喝酒……”赵有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脱了鞋要打狗儿。五岁的小娥子护着狗儿不让打。
杨灯儿跑出屋子,一把将狗儿拉进怀里喊:“他爹,打孩子干什么?”赵有田涨红着脸说:“你问他是咋回事吧!”说着,气哼哼地走出院子。
黄河两岸的树叶黄了,又到了秋天。马小转给小东子找衣服,发现箱子里放的一张纸,她看着那纸对吃不饱说:“这是你娶我的时候摁了手印的字据,你说娶了我让我逢年过节吃上肉蛋儿饺子,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你还算个男人吗?”吃不饱讪笑着:“现在不是都吃不上肉蛋儿饺子吗?你放心,早晚我能让你吃够。”
马小转撇嘴:“又吹牛,我看我到死那天也吃不上!你看人家都小开荒,你就不能开点荒地,种点金贵的东西?”吃不饱赔笑脸:“这容易,不过多出点力,我明天就去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