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花跑来找小娥子玩,见家里就小娥子一个人,她笑着问狗儿哥走了以后来信没有。小娥子说来信了。麦花说:“狗儿哥来的信给我看看。”小娥子故意说:“我哥写的信,不给你看。”麦花装着要走的样子,小娥子把麦花按坐在椅子上:“还是当姐的呢,说走就走啊?”她从抽屉里拿出信递给麦花。麦花笑着赶紧看信。
麦花回到家里,立即给杨春来写信:
狗儿哥,你好,一晃你走211天了,这大半年,家里都好,我经常能看到灯儿姨和有田叔,灯儿姨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只是有田叔的腰有点弯了。你留给我的书,我没事就看,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你。你在家的时候多好啊,没事就陪我和小娥子玩,现在你走了,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哥,你临走的时候,我问你,你毕业了还能回来吗?你没说话,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对了,我在悄悄地攒钱呢,等攒够路费我就去看你……
马公社跑进来,走到麦花身后悄悄看着问:“给谁写信呢?”麦花一下用手捂住信说:“你啥时候来的?进屋也没个动静!不怕我爹在家?”
马公社笑着:“你爹在地头呢。你写的信前俩字我看见了,是春来哥。怎么,想他了?”
麦花把信夹在书里说:“马公社我告诉你,你别在外面乱说!”马公社赔笑:“好妹子,我不说。大好的天,在屋里待着多闷哪,哥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回来再写呗,也不差一会儿半会儿的。”
麦花不想跟马公社纠缠:“公社哥,你赶紧走吧,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马公社望着麦花说:“我知道你喜欢春来哥。他有什么好?不就是多念几年书吗?我书念得少,可我能干他干不了的事。”麦花看着书不说话,马公社待着无趣,只好讪讪地转身走了。
晚上,麦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放着课本。牛有草回来,心疼地拿起椅子背上的衣裳给麦花披上,一封信从衣服里掉出来。牛有草捡起信,打开看上面写着“狗儿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拿着信去找马仁礼。他看马公社和乔月都不在,就拿出麦花给杨春来写的信,让马仁礼给念念。
马仁礼摆手:“这事我不能干,偷看别人的信犯法。”牛有草瞪眼:“我闺女的信,我看了还犯法吗?我拿闺女的信给你看,这明摆着咱俩不外道。你跟我外道,那咱俩今后就一条大河走两头,都外道外道。你不给我念,我就不信找不着给我念的人!”他转身要走。
马仁礼一把拉住牛有草:“你这个人,火暴的脾气急性子。要看信也行,你得答应我不说出去。”马仁礼翻开信看,看完了才说,“这信写得好啊!”他偷眼望牛有草,“我可念了,你竖起耳朵听着:‘人这辈子最金贵的东西是什么?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这辈子应该这样过,等他老得走不动了,躺在炕头上,往回寻思的时候,他不会因为白活了一辈子后悔,也不会因为一辈子没干成带响动的事闹心上火,这样,他在临闭眼的时候就能够说……’”
门口忽然传来麦花的声音:“仁礼叔,我爹来了吗?”马仁礼赶紧把信交给牛有草,牛有草顺手把信揣进兜里。紧接着麦花就走了进来。牛有草问:“闺女,你咋找这儿来了?”麦花说:“爹,我看你这么晚没回家,估计你能在仁礼叔这儿,我就找来了。”
牛有草吊着脸子:“黑灯瞎火的,一个姑娘家跑出来,碰到不三不四的人咋办?赶紧跟爹回去。”说着带上麦花朝门口走。看着牛有草和麦花走出去,马仁礼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捂着嘴笑了。
老日头晒着,牛有草带众社员犁地。马仁礼走过来。牛有草说:“马大队长,你不在你们地里领社员干活,跑我这儿看啥风凉?”马仁礼点头笑:“是没什么好看的,那我走了。”
马仁礼刚要走,牛有草喊:“等等,你昨晚临死的时候,要说啥?”马仁礼说:“谁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呢。”牛有草笑着:“你急啥,我是说信上写的,临死的时候说啥?”马仁礼做鬼脸:“临死的时候,他说,我就是死了,也得拉着你牛有草一块儿走。”
晚上,牛有草和马仁礼一人抱着一捆麦秸走进三猴儿家。三猴儿眉开眼笑:“来家咋还带上礼了?”牛有草说:“外甥女怀孕生崽子,身子弱,可不能亏着嘴。”说着走到猪圈旁朝里望,“这不是我外甥‘小光’吗,我外甥女‘小花’呢?”三猴儿说:“屋里伺候呢。”
“小花”(身上长着黑白花的猪)躺在炕上哼哼着,身上盖着被子。牛有草坐在“小花”身边,从兜里掏出一穗苞米,搓下苞米粒喂“小花”:“让我大外甥女尝尝鲜,‘小花’呀,你要是能下十头八头崽子,大舅给你熬一大锅苞米粥,让你喝个够。”可是“小花”不吃。
马仁礼摸摸炕:“天也不冷,你们烧炕干什么?”三猴儿说:“不是怕‘小花’肚里的崽子冷吗,鸡孵蛋都得焐着,猪生崽不焐热乎哪行?”
马仁礼摇头:“没文化真可怕,你们把猪热得都上火了!去端盆水来。”牛金花让三猴儿赶紧把火撤了,她揭掉“小花”身上的被子,很快端来一盆水。马仁礼把水盆放在“小花”面前,“小花”使劲地喝水。牛金花笑着拍手:“真想不到马大队长还懂得喂猪!”
母猪“小花”躺在炕上,肚子越来越大了。三猴儿在给“小花”做着按摩,嘴里叨念着:“小花小花大胖子,挺着一个大肚子,大肚子,生崽子,生了崽子小肚子,小肚子,大肚子,来来回回生崽子!”牛金花进来一屁股坐在炕上揉着肩膀:“干一天活膀子酸的,你也不给我捏捏。自从‘小花’怀了崽,你又是按摩又是唱歌,就差没搂着它睡了。”
三猴儿笑着:“我倒是想搂着它睡,你在中间横着,我搂不着啊!”牛金花白眼道:“那今晚你就搂它睡吧。”三猴儿说:“搂它睡不白搂,不管咋的还能下崽子。”
牛金花一下站了起来生气了:“三猴儿,怀不上孩子又怪我身上了?人家大夫可是说你那东西死的多,活的少!”三猴儿强辩:“有活的就行了呗,我看就是你的事!”
金花吵着:“这些年,我去卫生所多少次,去县医院多少次,人家可没说我有毛病!”三猴儿耍赖嘟囔:“那可说不好,弄不好没检查明白呢。唉,炕头上忙活这么多年,老腰都累弯了,也没忙活出一个动静来。”
牛金花一把拉住三猴儿:“走,咱俩现在就去大夫那儿,看到底是谁的毛病?!”三猴儿说:“小点声,别把‘小花’吓着了。”牛金花趴在炕上哭起来。
马仁礼带领社员犁地,牛有草走过来说:“马大队长,你这心都死了,脑袋都木了,就不能琢磨点别的?老老实实干活能吃饱肚子吗?仁礼呀,我琢磨出个道道儿,要是弄成了,社员们就能不愁吃不愁喝。”马仁礼问:“母猪的事儿你还没弄利索,又琢磨出什么道道儿了?”
牛有草两眼放光:“政策越来越松了,我想分点儿地出来单干。”马仁礼望了望周围低声说:“这事你都敢琢磨,还要脑袋不了!”
牛有草说:“要脑袋吃不饱,不要脑袋弄不好就吃饱了。”马仁礼皱着眉头:“脑袋没了还吃什么!再说了,你能说动王书记?”
牛有草摇头:“那人胆子小,担不了事,跟他说没用。”马仁礼认真地说:“你打算悄不声地干?这可是大事,要是给你戴个走回头路的帽子,大胆哪,你这辈子就全完了!”
牛有草说:“咱农民的日子总不能就这么个过法!实在不行,就找周老虎。地委书记周老虎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二十年前,咱们和周老虎打过交道,等我找他说说,如果周书记同意,这事就能成。”马仁礼感叹着:“牛有草,你的胆子是真大呀,净琢磨天上的事儿!”
牛有草推心置腹道:“仁礼呀,咱眼前就你一个文化人,还是咱爷们儿能拉上话的文化人。平日子咱们吵归吵,闹归闹,可到了节骨眼儿上,哪回不是你伸手扶我一把!没有你马仁礼,我牛有草当不上这个大队长;没有你马仁礼,我牛有草折腾不到今天;没有你马仁礼,我哪有胆子琢磨这条回不了头的路啊!”
马仁礼真的感动了,他一拽牛有草:“走,阴凉地说话。”俩人来到小树林里,面对面蹲在地上。马仁礼直视牛有草:“大胆啊,你刚才的话真是肺腑之言!我觉得,咱俩就得肝胆相照!说老实话,你的想法我一百个赞成,可就是没有你那么大的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就得帮你出点主意。我想,要说分点儿地出来单干,太刺耳朵,绝对不行!不过咱不能一头撞到南墙上死不拐弯,换个说法行不行?咱不说分地,就说借地种,应该不犯毛病。”牛有草一下子站起来:“仁礼啊,你这书真不白念!管他分还是借,把地弄到手就成。”
马仁礼说:“你别乐和早了,周老虎跟咱打交道是二十年前的事,人家现在是地委书记,官大了。老话说,官不打送礼的,你要是准备点像样的东西给人家送过去,不怕他不开面儿。”牛有草发愁了:“咱们老农民脸朝土背朝天,能有啥好东西呢?”
俩人说干就干,带着干粮和盘缠坐车赶往地委,来找周老虎。
牛有草和马仁礼来到地委大院门口的路边,门口有守卫站岗,俩人朝地委大院里望着。马仁礼坐在道边等,牛有草走到守卫面前问:“大兄弟,你站乏了吧,不歇会儿?”守卫沉着脸:“用不着拉近乎,有事说事。”
牛有草说:“大兄弟,我想找周书记。”守卫说:“到旁边登记去。”
牛有草求着:“登记的人太多,我就算登了记,得啥时候能见到周书记啊?大兄弟,你就让我进去呗,我这辈子忘不了你。”守卫说:“这可是地委门口!我要是让你进去,那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了!”牛有草高声喊:“地委门口就不让说话了吗?今儿个你不让我进我也得进去!”他说着就往里闯。门卫跟牛有草撕扯起来,马仁礼赶紧跑过来把牛有草拉走了。
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地委门口。牛有草和马仁礼跑过来朝车里望着,真巧,车里竟然坐着周书记!牛有草高兴地叫着:“你是周书记吗?周书记,我是麦香岭的牛有草!想见你不容易啊!”周书记立即请他俩进他的办公室。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椅子上。周老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牛有草和马仁礼对面说:“咱爷们儿一晃快二十年没见,都老了。老了就老了,咱不怕老,就怕没了精神头。”马仁礼说:“周书记,您真是高屋建瓴,一语道破呀。”
周老虎笑着:“当年北平府的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说话用词,张嘴就来。时辰不早了,咱们开门见山,说事。”牛有草说:“周书记,现在政策越来越好,扩大了自留地,还允许社员养点家畜,大伙儿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周老虎摆手:“好事不说了,说糟心的事。”牛有草这才说正题:“周书记,我寻思能不能再放松点政策,把集体的地分给个人,只要能自己干,我保证一亩地比集体三亩地打的粮食还多!”
周老虎沉默了。马仁礼朝牛有草使眼色。牛有草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布包:“周书记,一拉话就忘事,这不,我和马仁礼给您带了点东西。”说着把布包放到桌子上。周老虎打开布包,里面是两条大前门烟。周老虎拿出一盒,抽一支点上说:“我知道这是条出路,可是地都是集体的,怎么能说分就分呢?分了违反政策啊!”
马仁礼踩一下牛有草的脚,牛有草忙说:“啊,不是说分,是借。有些集体种不了的地,还有一些荒地,借给个人种行不行?”周老虎问:“怎么借法?”
马仁礼解释:“社员从集体借地种,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周老虎眼睛一亮:“这个‘借’字好,太好了!你们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牛有草抢先说:“我没事就坐在地头,掰着脚指头瞎琢磨呗。”马仁礼争辩:“你怎么把功劳全揽自己身上了,这个‘借’字不是我琢磨出来的吗?”
周老虎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可违反政策,恐怕其他干部有反对意见。最好是大家都同意,就好开展了。这样吧,你们先跟王万春书记说说,看看他的态度,我这边再做做其他干部的工作。”
牛有草和马仁礼起身告辞。周老虎拿起烟,用布包上递给牛有草:“别人的烟我不抽,你们的烟我得抽,因为咱们曾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刚才那根烟,闻着香,抽着酸,咽下去苦啊!买这两条烟,得耕多少地,撒多少种,割多少麦子,掉多少汗滴子啊!这么重的礼,我周老虎扛不起。”周老虎把布包塞进牛有草怀里,“想当年还乡团来的时候,你牛有草问过我周老虎,说跟共产党走,老百姓肯定能吃饱饭吗?我说跟着党走,全国人民都能吃饱饭。三十年过去了,这话像钉子一样插进我骨头里,疼得我睡不着觉!大胆哪,仁礼呀,我惭愧啊!”周老虎给写了个条子,让他俩随时可以进来。
有了周书记的口谕,牛有草胆子壮了很多,他走进公社革委会来找王万春。王万春一见牛有草,满脸笑容地起身一把拉住他说:“你们大队今年的秋播干得不错,提前完成了任务,很好!”他热情地把牛有草按坐在椅子上,坐在牛有草对面。
牛有草说:“王书记,我这段日子琢磨点事,寻思向您汇报汇报。”王万春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嘴,只要你别琢磨不着边的事儿,能帮一定帮。”
牛有草说:“我们大队提前干完了活,大家闲不住,想再找点活干。正好大队有几块荒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寻思把这几块荒地从集体地里借出来,重新收拾收拾种上庄稼,明年夏天也让大家多收点粮。”王万春警觉了:“借是什么意思?怎么个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