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有草重复着马仁礼对周老虎说的话:“就是借集体不用的地种点庄稼,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王万春一下子站起来望着牛有草:“大胆哪,你是大队长,政策你都明白,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对呀!什么叫荒地,再荒的地也是集体的!什么叫不用的地,不用的地闲着也得闲着!你说什么借地,这借字好听,可追根到底就是要分地。集体的地分给个人种?这不是走回头路了吗?”
牛有草争辩说:“王书记,只要大家热情劲上来,能多种点庄稼,多收点粮食,能多吃点干饭,走回头路也有走回头路的道理。”王万春指着牛有草训斥:“你给我闭嘴!这些年你没事就胡琢磨,你在前面拉屎,我在后面给你擦屁股,你说擦多少回了?你也不寻思寻思,你拉的累不累,我擦的难不难!”
牛有草知道在这里没戏,就站起身说:“王书记,您消消火,就当我胡乱寻思一通,不算数。”王万春埋怨着:“牛有草啊牛有草,你是不把我折腾下去不消停?唉,摊上你这号人,我这官可怎么当啊?”
牛有草拿着周老虎给写的条子又找上门来,他对周老虎说:“王万春不是担事的人,不跟他说还好,说了还把我训了一顿。周书记,您看这事咋办?”周老虎说:“不是我怕事,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咱们地区多少公社,多少大队,多少小队,多少人,一个人干了,别人就会跟着干。谁都知道,分地到户,包产到户,这是条好道,是乡亲们都竖大拇指的道,可又有谁能开出这条道,又有谁能扛起这个担子啊?”
牛有草认死理:“周书记,道儿是走出来的,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早走早吃饱,早走早富裕啊!”周老虎商量着:“大胆哪,你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想想,行吗?”
牛有草回到家里就躺在炕上生闷气,马仁礼进来说:“准是到公社碰钉子了,憋屈着呢。”牛有草一骨碌爬起来:“我憋屈啥了,我畅快得很哪,王书记都表扬我了,说我们秋播任务完成的好!”
马仁礼笑了:“行了,还是说正事。咱们能找的人就是周书记,他心里有咱爷们儿,有这片土地,有咱们这些老农民。可周书记也不是如来佛,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大胆,这事你真要干到底?”牛有草咬牙道:“来这世上一回,不干成这事,死了也闭不上眼!”
马仁礼一拍胸脯:“好,兵法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咱爷们儿就来他个背水一战!背靠老黄河,断后路,拼命朝前拱!”牛有草问:“咋拱?”马仁礼食指靠嘴:“暗拱!”牛有草一下抱紧马仁礼:“好兄弟,这些年我低看你了!”
油灯的火苗晃动着,十几个人聚集在场院地窨子里,其中有牛有草、马仁礼、牛有粮、马小转、马仁义、牛金花、赵有田、杨灯儿、尹世贵等人。还是吃不饱牛有粮在外望风。
牛有草说会议开始,马仁礼掏出名单点名,点完后杨灯儿问:“咋没我的名?”牛有草说:“灯儿啊,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仁礼呀,把‘生死状’拿出来,念给大家听听。”
马仁礼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低声念:
生死状
麦香岭公社麦香东村大队和麦香西村大队经过商量决定,要搞借地种粮。借地种粮,就是从集体的土地里借出集体不用的地种庄稼,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借地种粮,参与的社员都是自愿的,出了事,参与的社员一起承担。
牛有草说:“各位乡亲,这是马仁礼写的‘生死状’,大家有啥意见?”马仁礼赶紧说明:“等一下,这‘生死状’是牛大队长说,我马仁礼写的。我补充一下,这样大家听得清楚明白。”
牛有草说:“大家有啥意见可以讲,要是怕了我不拦着,现在就可以走!”众人默不作声。牛有草决定,“不讲话就是没意见,按手印吧。”
马仁礼拿出绱鞋的锥子递给三猴儿马仁义。三猴儿望着牛有草问:“这是啥意思?”牛有草说:“按血手印啊!”
三猴儿把锥子和“生死状”递给马小转:“我不急,你们先来吧。”马小转摆手:“我见血就迷糊,金花先来吧。”
牛金花摇头:“这见血的事,哪有女人赶到男人前头的?”三猴儿说:“金贵东西还送不出去了,有田,要不你先来?”赵有田犹豫着。
牛有草缓缓站起身望着众人:“我知道,大家心里没底,都害怕。可我牛有草一张嘴,大家都来了,坐着也好,站着也好,热乎气没散。我明白,这是大家给我牛有草面子,面子这东西,比啥都金贵,冲这金贵劲儿,我谢谢大家!”
他抱拳行礼,“眼下这地方大家都没忘吧?十年前,咱们在这儿种黄烟,弄了个鸡飞狗跳,就是为了吃饱饭!十年后,咱们又闷在这儿,还是为了吃饱饭!吃不饱讲了,年年耕,年年种,忙来忙去半辈子,半辈子,到头填不饱破肚子。这话听着酸心哪!下辈子我管不了,就这辈子,我得让大家吃上干的,嚼上香的,过上好日子。要是有那一天,咱们能吃饱喝足了,挺着肚子倒在炕头上,打个饱嗝,放个响屁,哼两声小曲儿,喊一声舒坦,那我牛有草这辈子就没白折腾,就没白翻腾这片老土地!”
牛有草说着,拿过锥子扎破中指,在“生死状”上按上了手印:“我明白,这条道难走,弄不好就得把天捅塌了,可我偏要走到底!手印我按上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把脑袋扔在地上摔八瓣,要抓要杀我一个人担着!你们看行吗?”
马仁礼站出来:“大胆哪,天太大,捅塌了你一个人擎不住,算我一个,我得扶着你的老腰杆子啊!”牛有草说:“好!有你陪着,小话,小酒,小风凉,黄泉路上不闷了。”马仁礼刺破中指,按上了手印。
瞎老尹感动了:“我瞎老尹这辈子眼瞎心不瞎,大胆不就是图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吗?能不能过上先不讲,就冲他掏心窝子的话,我瞎老尹也要陪着走一趟!”他也刺破中指按手印。
杨灯儿一把抢过“生死状”,刺破中指血流了出来。牛有草抓住灯儿的手腕子说:“这个手印旁人能按,就你不能按。这买卖是咱们这辈人的事,跟下辈人扯不上,要是出了事,孩子们得有人照看。灯儿,我全指望你了!”
三猴儿一拍胸脯:“这些年跟着大胆走没吃过亏,这次不管吃亏还是占便宜,也不差这一回。豁上了!”
众人纷纷按上手印。牛有草拿着“生死状”动情地说:“我的亲兄弟,亲姊妹,这半辈子咱们没白处啊!等把地借下来,咱们就互相托着、擎着、搀着,在这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他一趟!”
牛有草又来见周老虎,从怀里掏出“生死状”递给他,周老虎接过来看了看,长叹一声:“真压手啊!大胆哪,你们借地种粮,集体的地怎么办?”牛有草说:“周书记,借的地我们种好,集体的地我们也种好,保证全年上交的公粮,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乡亲们饿着肚子盼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劲儿都憋到脑瓜顶了!”
周老虎一拍“生死状”:“好,就冲你这句话,我这儿过了!”牛有草一把拉住周老虎的手,双膝一软,就要下跪:“周书记,您是我们的老亲人哪,我要替乡亲们谢谢您。”
周老虎扶着牛有草坐下说:“还有一句话,政策就是政策,咱爷们儿干违反政策的事,就得暗着干,就当搞试验。要是没人发现又好了收成,都好说。真要是出了事,被人发现了,你也不用怕,尽管往我身上推!”牛有草掏心掏肺道:“周书记,您能赞成我们借地种粮,就是我们的主心骨!‘生死状’上流了这十几个人的血,抹不掉,出了事我们十几个人担着,我保证扯不到您身上!”
周老虎咬破中指,在“生死状”上按了血印:“也算我一个!”牛有草呆住了,眼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淌下来。
牛有草、马仁礼领着众社员在场院地窨子里开会。牛有草说:“周老虎书记那儿我已经打好招呼,周书记能擎着咱们,咱们不能给周书记丢脸。这回要是出了事,谁也不准把周书记抖出来,要不然我牛有草第一个把他的小命咔吧了!”马仁礼说:“谁要是做那事,谁就不是人!”
牛有草嘱咐:“借地种粮是违反政策的事,上面除了周书记,别人都不知道,咱们先悄不声地干,等干好了才能摆到明面上。我早瞄好了,西坡山梁子后面有点能种的地。为了防备万一,还是要设岗安哨。”吃不饱说:“牛队长,每回你们忙活,我都在边上放哨,这回打死我也不当哨兵,我要跟着你们干!”
牛有草说:“你放哨最有经验,你不干谁干?”吃不饱说:“咱们不是要打仗嘛,我要冲在最前头!亲手把地犁出来,亲手把种子撒上,要看着麦苗从地里钻出来一点点长个头,我要把这些年的劲儿都使出来,等割了麦子,我要使劲儿吃一顿,我要把肚子撑破了!”马小转笑着:“当家的,这么多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硬气的话!”
马仁礼叹口气:“兵马未动,先起内讧,开局不利呀,要不我兼个职?借地种粮的事,牛大队长是司令,我是副司令,以大局为重挑起哨兵的重担。”牛有草同意马仁礼当哨兵。马仁礼献计,哨岗就设在山梁上,在那里竖一棵“消息树”,“消息树”倒了就是有险情,大伙儿赶紧到集体地里去干活,“消息树”一竖起来,就是没事了,再回到西坡地干活。这就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牛有草开始带着人秘密在西坡犁地了,不能用队里的耕牛,大伙儿就人拉犁。马仁礼坐在山梁上的“消息树”下望着远方。
夜晚,三猴儿在炕上给母猪“小花”喂食。牛金花说:“不早了,累了一天,赶紧洗洗睡。”三猴儿说:“睡不了啊,咱闺女还等着我给捏捏呢!”
“这哪是闺女呀,是你娘啊!”牛金花说着上炕躺下。三猴儿关灯躺下,伸手摸了摸牛金花。牛金花有点烦:“脚打后脑勺干一天活,骨头架子都散了,赶紧睡觉!”
三猴儿求着:“不还没散嘛,一会儿忙活散了再睡,更舒坦。”牛金花故意说:“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忙也是白忙活!”
三猴儿翻身黏糊着:“咋能白忙活!这地没事就得犁,闲久了就怕犁不动。”牛金花只好依了三猴儿。俩人正在被窝里忙活,牛金花突然高声喊:“谁?”三猴儿吓了一跳:“咋啦?”原来是母猪“小花”正用嘴拱着被子。
三猴儿叹了口气:“净捣乱!这是捏上瘾了,不给它捏捏它得折腾一宿。”他说着坐起来给“小花”做按摩。牛金花已经打起呼噜。
同一个夜晚,吃不饱和马小转躺在炕上。吃不饱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咂吧着嘴。马小转说:“他爹,要不你再吃个饼子垫垫?”“吃着呢,还是精面的大馒头,真香啊!”吃不饱说着坐起来,“他娘,你说借地这事儿能成吗?要是成了,等收了麦子,你给我蒸一锅精面儿大馒头成吗?一锅不成,得蒸三锅。”
马小转笑着:“他爹,等收了麦子,我第一个事就是先把你喂饱了!”吃不饱一把搂住小转儿:“我的亲媳妇啊!”
牛有草带人偷偷在西坡犁地。马仁礼正在“消息树”旁端着水壶喝水,他看见远处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一下站起来放倒了“消息树”。牛有草看“消息树”倒了,马上让大伙儿朝集体地跑去。眼看汽车驶远了,马仁礼又竖起“消息树”。牛有草带着大伙儿还没跑到集体的地里,“消息树”又竖起来了!
牛有草望着“消息树”皱眉道:“咋一会儿倒一会儿竖?这个马仁礼折腾啥?”三猴儿说:“是马队长没留神把树靠倒了吧?”牛有草说:“回去接着干!”
干了半晌,牛有草让男社员坐成一排,他站在他们身后,让他们都把肩膀头子露出来。男社员互相望望,纷纷掀开衣领子,他们的肩头上都鼓起了血泡。牛有草捡起一根细树枝折断,用尖端给众社员挨个挑血泡,他边挑着血泡边说:“咱们年轻那阵,家里没有牛马,把肩膀头子可劲造。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有了牛马,可眼下我又把犁绳套到你们肩上,让大伙儿遭这罪,我牛有草亏欠你们的呀!”吃不饱说:“要是能吃饱,磨掉膀子也值当!”
大伙儿又咬牙开始拉犁。马仁礼望着远方,又看到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就急忙放倒“消息树”。汽车停在山梁下,武装部长从车里走出来。马仁礼趴在半坡上紧张地望着。武装部长登上山梁望着远处,牛有草和众社员正在山梁东坡集体地里忙活着。武装部长在西坡地走着,他俯下身,奇怪地翻弄着泥土。
武装部长把他发现的重要情况汇报给王万春后问道:“王书记,咱们怎么办?”王万春说:“兵分两路,我抓紧跟张书记透透风,你得给我盯住。还有,你这一去,估计他们会有防范,下次再去藏着点,白天黑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马仁礼看武装部长上车走了,及时向牛有草通报了这个紧急情况。夜晚,大伙儿又在场院地窨子里开会。牛有草说:“看来到底是漏风了。不管咋讲,今儿个没被逮着,得感谢放哨放的好。看来白天不能干了,得摸黑儿干。”
马仁礼提出:“白天在集体地里忙,黑了在咱们自家地里忙,一天满时辰干,大家能受得了?”三猴儿疑惑:“上面都知道了,咱们这事还能成?”
赵有田动摇了:“眼下他们还没抓到把柄,咱们现在收手还赶趟。”牛金花发愁:“我家‘小花’怀了崽子,整天没人照看,不是个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