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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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审不下去了,武装部长只好让他们回去“等候处理”。王万春听了武装部长的汇报,感到事关重大,就电话向张德福书记请示如何处理。

一伙人回来,都到牛有草家里议论着,有的害怕,有的埋怨,有的丧气,有的后悔。赵有田说:“眼下,咱们这些人里就缺马仁礼,这毛病弄不好在他身上。”吃不饱发狠:“要是姓马的告密,我一镢头刨了他,把他家祖坟也刨了!”

牛有草说:“各位兄弟姊妹,眼下事儿见天了,摊上这么大官司,谁都安稳不了,谁都得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掉一身冷汗。事到临头,总得有人出来担着,乡亲们,锃亮的大铡刀在天上悬着,说不定啥时候就掉下来砍了脖子。大家把心放安稳,就算掉了脑袋也是我牛有草的脑袋!”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生死状”,“当初让大家往这张‘生死状’上按手印,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借地种粮的事干到底。眼下这事干不下去了,这张‘生死状’就没什么用了。”牛有草把“生死状”撕了,一扬手碎纸片纷纷下落……

马仁礼正在家吃饼子,乔月跑进来,她愣愣地望着马仁礼说:“你还掖着藏着,我是你媳妇,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得跟我说一声啊!我听说,昨天半夜你们的人被一窝端了,带到公社审了一宿啊!”马仁礼咽着饼子,一口气没上来,噎着了。

“马仁礼在家吗?”吃不饱的声音传来。马仁礼大惊,一头钻进炕柜里。

县委书记张德福很快来到麦香岭公社革委会。牛有草一五一十地把“罪行”全部向张德福书记交代了。

张德福醉翁之意不在酒:“牛有草,我知道你胆子大,天大的事都能干出来。可我听说你背后有人呀,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牛有草挺胸道:“这事就是我琢磨出来的,是我带头干的,出了事责任全在我身上,扯不到旁人!”

张德福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指望你牛有草嘴里能冒出软和话来。我就纳闷了,到底是谁敢在背后给你挺这个腰,仗这个胆呢?马仁礼吗?他不敢。你麦香东村大队的社员?他们也不敢。难道是上面的人儿?”牛有草坚称:“没别人,就我一个人的事。”

张德福冷笑着:“不对,有人儿!牛有草啊,你能把住自己的嘴,可你把不住别人的嘴,你背后那个人我心里有数。你给我听好了,咱们国家的政策你都懂,谁也不能也不敢干违背政策的事,谁干了谁倒霉,谁干了谁掉脑袋!你自己和稀泥我不管,要杀要剐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你要是把别人也折腾进去,那你就不是个爷们儿!”

牛有草说:“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张书记,我回家收拾收拾,顺便洗洗脖子,备好一腔子血,等着您召唤。”王万春吼着:“牛有草,你怎么跟张书记说话呢?!”

牛有草走了。张德福望着牛有草的背影说:“这就叫折腾到头了!”王万春说:“张书记,您都听清楚了,这事跟我可没关系,是他们自己偷着干的。”张德福吊着脸子:“跟你有没有关系,得看你的表现。”

牛有草回到家里,拿着扫帚打扫院子,一起借地的那帮人全来了。吃不饱夺过牛有草的扫帚,扫起来。牛有草转身归整农具,三猴儿抢过农具,归整起来。牛有草进屋拿着笤帚扫炕,马小转一把抢过笤帚扫起来。牛有草一回身,牛金花拿抹布擦着家居摆设。牛有草走出里屋,灶台前,瞎老尹抓起一把麦秸递给赵有田生火。杨灯儿就着水盆搓洗衣裳。牛有草望着这帮人,眼睛禁不住涌出热泪……

出了事情,马仁礼心里十分内疚,他觉得应该对牛有草解释一下。夜晚,马仁礼蹑手蹑脚地来到牛有草家门外,隔着院围栏朝屋里望。

牛有草翻看着面缸说:“闺女啊,这点儿粮你省着点吃,能吃到明年夏天麦子落地,就接上了。”麦花奇怪:“爹,怎么叫我省着点吃,你不吃了?”牛有草摸了摸被子:“够厚实,天冷冻不着了。”牛有草来到院里,开始磨镰刀,他磨啊磨,磨一阵子用拇指试试刀刃,然后做一个砍杀的姿势。

马仁礼害怕了,赶紧悄悄跑回家去。

其实,牛有草已经发现了马仁礼,他磨镰刀不过是吓唬一下马仁礼。从内心讲,这次出事,他并不怨恨马仁礼。他早就知道,麦子播进地里,将来要出苗,这么大一片麦子,上有天,天上有老日头,能瞒得住吗?他只是觉得不该露馅这么早。

牛有草看马仁礼跑了,就来到地里仙家,望着祖宗灵位俯身跪倒,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地里仙面前,抓住地里仙的手动情地说:“二爷爷,我爹娘死得早,您就是我的老亲人。这些年,我让您操了不少心。您都九十岁了,我还没让您吃饱饭,睡好觉,过上好日子,我对不住您;等您百年之后,我不能给您穿鞋穿衣了,不能给您披麻戴孝了,也不能给您烧纸送钱了,我对不住您哪!”牛有草说着,跪在了地上。

地里仙拄着拐杖,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颤抖着说:“我老了,腿脚慢了,可还能走。孩子,你只管朝前走,走一步是一步,我在你后面跟着。你要是走到头了,那我也走到头了。等咱爷俩见到祖宗们,我要把你的事跟祖宗们好好讲讲,我要把祖宗们讲哭了,讲笑了,让祖宗们知道,老牛家的后人是个啥样,干了啥事,长没长老牛家的脸!”牛有草望着地里仙,眼泪流了下来。

马仁礼跑到家,马公社就告诉他:“刚才有粮叔手里拿着一把镢头找您来了,样子怪吓人的!”马仁礼说:“好,你再去门口瞅着点。”

马公社出去不久,杨灯儿的声音传来:“屋里有人吗?”马仁礼一头钻进炕柜关上炕柜门。乔月急忙下炕要迎着,杨灯儿已经进来喊着:“妹子,忙哪。”

乔月慌乱道:“看这炕上乱哄哄的,我收拾收拾。”“我帮你收拾。”杨灯儿说着帮乔月收拾被褥,她叠起一床被子,抱着被子上炕,爬到炕柜前,刚要掀开炕柜的门,乔月一把拦住:“被子放这儿就行,等都叠好,再一起放进去。”

“还是叠一个放一个好。”杨灯儿说着又要开炕柜门。乔月按着炕柜门:“姐,就放这儿吧,我家的被褥不放炕柜里,就这么堆着。”

杨灯儿笑:“有柜不放柜里,堆着多难看。”乔月说:“姐,炕上乱哄哄的,你下地,咱姐妹俩喝点水,拉呱拉呱。”杨灯儿一屁股坐在炕柜上:“咱就在这儿拉呱吧,这大柜坐着多舒坦。”

灯儿坐在炕柜上,身边是高高的被垛。乔月坐在炕沿抹着眼泪说:“一想起春来啊,我这当亲娘的心里就酸得慌,孩子长这么大了我还是不能认哪!姐呀,这辈子真苦了你了,妹子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你呀!”

杨灯儿拍着乔月的肩膀:“别说外道话,你是春来的亲娘,我是后娘,可我把春来当亲儿子看。这二十年,他没亏着嘴,没冻着身子,没受过屈儿。要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事,转个身扑棱扑棱膀子飞到你怀里,我替你高兴。”

乔月抹了一把眼泪:“一说这事啊,就没个完,不说了。一晃到了晌午,该吃饭了。”杨灯儿一笑:“你这一说我还真饿了,不回了,就在你这儿吃吧。”

乔月慌了:“你在我这儿吃,那你家有田和孩子怎么办?”杨灯儿一拍大腿:“嗨!都有手有脚的,还弄不了一口饭吃?不管他们。咋的,你不想让我在这儿吃啊?”“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乔月说着,只好走出去准备做饭。

杨灯儿站起身对着炕柜门说:“出来吧,也不嫌憋得慌,藏个啥呀!”炕柜门开了,马仁礼爬出来,大口喘着气说:“憋死我了!”接着,他把喝了儿子掺酒的水以致误事的经过讲了一遍。

杨灯儿点头:“大家都以为是你告的密,原来是这么回事!”马仁礼委屈着:“我的手印都按在‘生死状’上了,能告密吗?”

杨灯儿说:“那你也不能在柜里藏一辈子啊!”马仁礼长叹一声:“一下得罪这么多人,我马仁礼还有脸活着吗?死了算了!”

杨灯儿劝着:“人这辈子,活着得亮着,死了也得亮着。要是你死了能把事儿解了,你死得不冤枉,死得亮堂,我备着好酒好菜给你端到坟头上去,恭敬你。可眼下你连累这么多人,死了也是灯下黑,你自己的坟得让人家给掘了,你家的祖坟也得让人家给掘了,马仁礼,你死不起呀!”马仁礼沉默不语。杨灯儿说:“马仁礼,认了吧,认了管咋的还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