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春、牛有草等农会的人在村公所开会。周老虎简单讲了当前的工作,然后提出马敬贤的家庭成分应当怎么定的问题,让大家讨论。
王万春主张按政策划,马敬贤本来就是地主。周老虎觉得马敬贤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很难划定,给他划地主吧,可他家眼下的土地数量不够。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马敬贤和自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就想为他说句好话。他说马敬贤把地分给大伙儿,自己的地已经不多,划成分应该考虑。
牛有草认为马敬贤很狡猾,不划地主不合理。瞎老尹喊着,马大头要是不划地主,麦香村就没有地主了。大多数人觉得马敬贤该划地主。
周老虎拍板给马敬贤划地主。他讲了有关政策。马敬贤划地主也合乎政策,但不管怎么说,他主动献出自己家的地,以前没有替敌伪做事的历史,相反,对抗日和民主政府多少有过贡献,应该算开明士绅。当然,麦香村斗争会还是要开的,不过一定要有充分准备,把斗争会开好,开成穷人团结的大会,土改阶段性胜利的大会!
一切准备妥当,斗争会按时举行。天气晴好,日头明晃晃照着。会场设在麦香村关帝庙大院里,关帝庙的戏台子前拉起斗争大会的横幅,周围横七竖八贴了许多标语,四周有背着大枪的民兵站岗。戏台子前站满了人。马敬贤被持枪的民兵押上台子。台下的马仁礼看着父亲上台,脸上木木的,毫无表情。忽然,三疯子牛有金大喊大叫地跑过来:“来了!来了!斗啊斗……”一个民兵赶紧过来拉住三疯子训:“喊你娘的腿啊!别捣乱!出去!”连推带搡把他弄出院子。
周老虎站在台上宣布斗争大会开始:“乡亲们,今天农会开大会,斗争地主马敬贤,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谁打头一炮?”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互相推着别人上台。吃不饱让老干棒上台。老干棒反问吃不饱咋不上台。吃不饱推说这几天闹嗓子。
台上的牛有草忽然站出来说:“我打头炮!乡亲们,咱们受地主老财马大头的压迫剥削太苦了,别的不说,全村的土地,他家就占一半,他一家人不劳动,吃香的喝辣的。有人说,这两年马大头老实多了,他为啥老实?还不是因为八路军来了。以前他马大头多威风啊,成天拄着文明棍儿在村子里晃,心里不顺当了,见鸡打鸡,遇狗踢狗,碰上人更不用说,两句话不合,抡起文明棍儿就打。老干棒你说,你的门牙是咋掉的?”
老干棒牛有道喊:“马大头打的。他家的狗咬我,我踢了狗一脚,他说他家的狗是母狗,说我不怀好意。大伙儿说说,就算我说不上媳妇,也不至于打他家母狗的主意啊,他这不是羞臊人吗!”台下有人笑了。
牛有草赶紧一步跨到马敬贤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马大头,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马敬贤哭丧着脸说:“冤枉啊,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家的狗带崽了……”牛有草立马打断道:“你给我闭嘴!大家看看,马大头多霸道啊,他家的狗都欺负穷人!”
吃不饱想起昨天牛有草动员他上台发言的事。当时他答应得蛮好,现在他不敢上台,总得有点动静,于是就在台下喊:“打倒地主老财马大头!”
牛有草继续诉苦说:“乡亲们给马大头剥削得苦啊!日子过得凄惶啊!就说我家吧,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因为穷,至今还没说上媳妇。前一段,我家和老杨家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因为马大头下作,把我借他家三升麦子扣了斤两不说,还给我红眼麦子。搞得亲事吹了,两家还种下仇。大伙儿都说说,马大头该不该斗?”
台下大伙儿喊该斗。牛有草带领大家喊口号:“打倒地主马大头!”因为动作剧烈,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一段捆腰的草绳子掉到台上,引起一阵哄笑。
周老虎赶紧捡起草绳举着说:“大家不要笑,乡亲们都看到了,牛有草兄弟连裤腰带都扎不起,日子多苦啊!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地主阶级的压迫剥削!”
马敬贤忽然抬头看着牛有草说:“有草侄儿,你爹跟老杨头斗狠吐了血,我让儿子给你家送去半袋子雪白的面粉,你吃肚里拉完就全不记得了吗?”
牛有草想不到马敬贤竟然敢在台上回嘴,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猛地搡了他一把说:“拉倒吧!你每回送给我家东西,年末算账都扣除了,那叫送吗?”马敬贤被搡得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咋老是牛家在说,马家也得说几句。于是他就在台下喊:“我说两句。马敬贤剥削乡亲们是事实,可咱们不能不长记性,他也为乡亲做了些好事,头两年他减租减息的事就不说了,前不久他不是给大家分地了吗?所以我说,他还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咱们说话可得拍着良心。”
牛有草喊:“菜包子,你虽说是贫农,可是和马大头是本家,向着他说话,你听听大伙儿都是咋说的。”说罢向台下招手。
瞎老尹、吃不饱上了台。瞎老尹说马大头分地不假,可他给分的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他这是拿着骨头当肉送,欺骗贫雇农!吃不饱这会儿仗着人多胆儿大了,大声说:“我家本来不像现在这么穷,有几亩好地,当年马大头他爹眼红我家那地,几次要买。我爹死活不答应,他爹就动了心思,让我们家摊上官司,马大头他爹趁火打劫,逼得我家把地低价卖给他家。我爹气不过跳河死了……”吃不饱说到这儿,蹲在台上呜呜地哭。
牛有草拽了吃不饱一把,赶紧领着大伙喊口号。吃不饱站起来说:“马大头家老老少少没一个好东西,他儿子马仁礼也该陪斗!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台下有人响应。周老虎觉得让马仁礼陪斗不合乎政策,而且也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正要阻止,牛有草大喊一声:“把马仁礼押上台来!”
民兵们立即押着马仁礼上台。乔月看着马仁礼被押上台,脑子飞快转着,她忽然在台下喊起口号:“打倒万恶的地主阶级!坚决和马家划清界线!”
大伙儿把目光投向乔月,乔月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台。王万春告诉周老虎,这女孩子是马仁礼没过门的媳妇。
“周队长,我也要控诉!”乔月用她那唱戏的尖脆嗓子大声说,“乡亲们可能不认识我,我叫乔月,是东北逃难的孤儿,从北平来。马仁礼花言巧语欺骗了我,我轻率地答应嫁给他,以至于误入歧途。通过今天的斗争会,我彻底看清了马家的罪恶。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郑重宣布,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马家断绝关系,退掉婚约,还我自由身!”
吃不饱喊口号:“打倒地主羔子马仁礼!”有几个人跟着喊。
马仁礼低头哈腰站在台子上,心想真不该回这个倒霉的村子,要是在北平,怎么说也能混个肚子圆,就要到手的女人乔月也不会翻脸,何至于现在戳在台子上挨斗受辱啊!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乡亲们,听我说两句,我也有功啊……”牛有草呵斥道:“不许你狡辩!”
就在这时,原本晴得好好的天,忽然刮起一阵风,涌来一片乌云,接着是一声炸雷响,竟然落下豆大的雨点。会场的群众开始往外走,几个民兵在庙院门口拦着不让人出去。
周老虎看到这种情况,立即站在台上大声说:“乡亲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啊!大长了贫下中农的气势,灭了地主阶级的威风!现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队的决定,下一步我们就转入土地分配,实现农民几千年的梦想!马敬贤家的房产和浮财也要没收分配。工作队初步打算,给麦香村来个大搬家,村东的高成分大户搬到村西,村西的贫雇农搬到村东。现在散会!”
人们正拥出关帝庙大院,雨瞬间停了,南方天际出现了彩虹。三疯子迎着出来的人们大声喊着跳着:“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摸鲶鱼!”
开始分地了。三疯子牛有金在田地里疯跑叫喊着:“分了!分啊分地了……”
吃不饱兴致勃勃地用大拐尺量地。三猴儿高兴地把写着地块面积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劲插在地头上。有的跪下捧起一把泥土,有的拜天拜地,有的点燃鞭炮。
老干棒看着自己地头的木牌子泪流满面地喊:“亲娘啊,我有地了!”吃不饱说顺口溜:“三五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好日子过了!”牛有草跑到老枣树下祖宗的坟前跪下念叨:“列祖列宗,爹,咱家有地了。酒菜我都带来了,咱喝吧,喝醉了咱就躺在这地上,这是咱家的热炕头啊,谁也管不着!”
晚上,麦香村牛姓男人聚集在牛家祠堂里,有地里仙牛忠贵、牛有草、吃不饱牛有粮、老干棒牛有道等人。地里仙是老牛家的尊长,忠字辈儿的,肚子里有玩意儿,看过奇门遁甲,懂周易八卦,能掐会算,谁心里有啥解不开的事儿都去请教他,所以人称“地里仙”。
地里仙把“影”(挂着的宗谱)请出来挂在墙上说:“众爷们儿,还不到阴历十月一祭祖的日子,我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庆贺咱老牛家终于扬眉吐气了,有共产党给咱撑腰闹土改分地,灭了马家财主的威风,断了他马家的财气,我高兴啊!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把这好消息禀告牛家列祖列宗,让他们也高兴。跪吧!”大伙儿对着“影”跪下连磕三个头。地里仙让牛有草领着大伙儿好好庆贺庆贺,动静搞大点。第二天,牛有草以农会的名义组织了庆贺活动,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扭秧歌的。牛有草带头舞狮子。
开马敬贤的斗争会杨连地没有去,他不想蹚那浑水。他家原先有点地,这次就没有给他分地。他人勤快,会编筐子、茓子的手艺,又会养蜂,日子过得本分。他觉得,把人家的地白白拿来,就好比割人家身上的肉贴到自己身上,能生根吗?早晚要掉下来。发家致富要靠劳动!分人家的地和东西算啥本事?他知道,多年前河南遭黄河发大水,马、牛、杨三家一起逃难来到麦香岭,当时都是穷光蛋。多少年过去了,这三家穷也罢,富也罢,路都是自己走的,能怨得了旁人吗?再说,这地方割据好几年,八路军来了让种高粱,好藏身;中央军来了叫砍高粱。来回拉锯,听谁的?民国三十六年,共产党领导马家沟的穷人斗地主,分田分财,不久中央军过来,杀了400多人,有干部,也有分地的农民,图的啥呀?
杨灯儿用抹布擦着铁树的叶子说:“爹,大胆哥带头掀马大头家的底儿,老马家能善罢甘休吗?”杨连地摇头说:“就看这世道还变不变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闺女,死了心吧,就算我答应了,人家也不会娶你。牛有草把话说绝了,就他那性子,说过的话不会再收回去!”灯儿流着眼泪说:“他是说了绝话,可老天爷还没说答应不答应呢!”
马敬贤心里既憋屈又惶恐,屋里乱七八糟也不收拾,他坐在炕上,抱着个笤帚发呆。马仁礼风尘仆仆走进来。他去县城找一个当了共产党干部的同学,想求求他给工作队过个话,把自家的成分定得低一点。可惜那同学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老马抹着眼泪告诉儿子,穷鬼们进来就说要挖浮财,简直就是土匪,眼睛瞪得跟狼看见肉似的,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家里就遭败成这样了。
忽然,三猴儿马仁义跑进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嘴里叨念着来晚了,没抢上东西。他不甘心地在屋里转悠着,一眼看见文明棍,拿起来就走,总也算抢到点东西。他来到村街遇见牛金花,就让她也去马大头家寻摸点东西。牛金花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能去抢人家的东西,分给啥就要啥。她接着说起正事,现在分地了,可她一个女人家,没个汉子,怕地种不下,提前给三猴儿打个招呼,到时候要请他帮帮手。也不白帮,三猴儿有洗浆、缝补的活,她会帮忙。
三猴儿当然高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就帮你一个,七仙女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牛金花走了。三猴儿眼神直勾勾地看她扭着大屁股走远,心想,“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家里要是有了她……
三疯子像是一个预言家,看上去疯疯癫癫,心里似乎都明白,他跑着大喊:“来了!来了!搬家啊……”他的破鞋都跑掉了。三疯子身后,一伙人敲锣打鼓,簇拥着牛有草朝马敬贤家走。
乔月住的西厢房门敞开着。马仁礼走到门口,乔月探出头望着马仁礼说:“村东村西大搬家,我本来就该住在村东,省的调换了。”
马仁礼气愤地说道:“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不是我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乔月瞅着马仁礼说:“你救我出火坑,这份情义我记着,可我是城市贫民出身,你现在的成分是地主,换了你,会飞蛾扑火吗?”
正说着,牛有草等众人拥进院子里,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马仁礼惊奇地问:“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牛有草高声说:“谁是你大哥?阶级阵线要划清楚了,叫牛主席。你家这房子归贫雇农了!今天你们就得搬我那儿去。”
马仁礼只好笑着点头,说这样应该,他要和爹商量,收拾收拾东西。马仁礼匆匆忙忙跑进堂屋,对父亲讲了牛有草他们要搬进来。老马笑笑,淡淡地说这是早晚的事,搬吧。马仁礼小声提醒父亲,那十个金元宝顺着烟囱溜到炕洞里了,怎么办?老马愣了一下,张口要说什么,牛有草闯进来。父子俩默默看着牛有草。牛有草把胳膊夹着的破棉被扔到炕上,一头躺了下来。马敬贤看着牛有草,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马仁礼惊慌地喊:“哎呀,我爹这是急火攻心,可不得了!”牛有草这才坐起来说:“这么着吧,今儿晚你们就住这儿,明天再搬。这大炕,咱仨人睡不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