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牛有草躺在炕上,呼噜声一阵接着一阵。马敬贤躺在牛有草身边。马仁礼坐在炕边。老马小声说:“爹不行了。这些日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估摸,自己身上的肝儿肺啊的都糟烂了,没几天蹦跶头了。爹这么活着也能活活气死,我活腻歪了!”他告诫儿子,现在还年轻,天下这么大,总得有站脚的地方。今后再难也要挺着,多动心思少说话,不吃亏。得个机会就撒丫子,这不是爷们儿的安生地儿。他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口鲜血。牛有草翻了一下身,不知嘟囔些啥又呼呼睡去。
早晨,牛有草醒了。马敬贤问牛有草睡的咋样,牛有草笑着说:“大炕暄腾,睡得舒坦。马大头我告诉你,我牛家没你家屋大,没你家地多,可我牛有草比你活得长,你到了阎王爷那儿就瞪着马眼,看我牛有草咋个折腾法!”
马敬贤感觉自己活不长,想说什么,因为牛有草在场,欲言又止。马仁礼委婉求着:“牛主席,你看,我爹就要咽气儿了,你在这儿多不吉利!要不你先出去躲躲?”牛有草点头走开。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走出屋门,回过头来说:“爹,您有话就说吧。”马大头喘息着:“儿子,有件事爹瞒了你,金元宝,金元宝……”话没说清楚就咽气了。
乔月看到马仁礼彻底靠不住了,得赶紧另找门路,她来到土改工作队办公室,对工作队员们哭诉,声泪俱下地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她是东北人,妈十六岁就在财主家当丫鬟,因为漂亮,那财主一次酒后把她妈奸污,怀上了她,财主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不承认做了亏心事,还赶走她妈。她妈回娘家生下她以后不久就上吊自尽。她跟妈姓,由穷苦的姥爷、姥姥抚养。姥爷、姥姥过世后,她被人贩子卖给关内一个唱京戏的草台戏班子。她在草台戏班子遭了不少罪,班主还想霸占她当小老婆,她不想走她妈的老路,就想跑。那时候,在北平的一所大学当图书管理员的马仁礼常去听戏,他花言巧语骗了她,她就跑到他那里,当时不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要是知道,砍了头也不会和他好。乔月忽闪着朦胧泪眼看着土改工作队队员们,声情并茂的哭诉像一池温水,把满屋子的人都泡软了。
周老虎不解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离开麦香村?”乔月又哭了:“我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要我到哪儿去啊?我想在咱们村留下来。”
周老虎同意乔月留下来。虽然土改已经结束,但是,乔月也是苦命人,村里要想办法给她挤点地出来。乔月千恩万谢,袅袅婷婷地走了。
乔月开始自力更生了,这天,她到野地里打了一小捆柴火背回来在村街走着,虽然柴火不多,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老干棒牛有道看见了忙说:“哎哟,水灵灵的大姑娘,咋干得了这么粗的活儿?来,柴火给我扛着。”乔月毫不客气地把柴火递给老干棒说:“谢谢您啊!”
老干棒闻到乔月身上有一股特好闻的味道,不由得抽了两下鼻子,心想,这女人咋和村上的女人味道不一样呢!他对乔月笑得合不拢嘴:“谢啥谢?你也是村里的人了,今后一个人过日子,有啥难处,尽管说,打个招呼我就过去。”
乔月看着老干棒腰里别着的磨刀石问:“干棒大哥,你腰里别着这么个东西干什么?”老干棒说:“我会点木匠活,干活离不开它,再就是呢,乡亲们的刀啊、剪子啊、镰刀啊啥的,都求我给磨磨,我随身带着方便。”
乔月水灵灵的大眼对老干棒一笑:“您会木匠活啊?正好,我住的地方门窗都坏了,您帮我修理修理?”
乔月的一笑,把老干棒的骨头都笑酥了,他忙说:“好吧。举手之劳的事儿。往我家那边走吧,我好捎带上工具。”
乔月得到土改工作队的同情,仍住在马敬贤家的西厢房里。老干棒把柴火放到乔月的门外,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乔月修理门窗。
乔月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就陪着老干棒说话。老干棒就讲吃不饱牛有粮在村公所演了一场好戏。昨天,吃不饱对工作队的周老虎说他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没吃饱过,真不知道吃饱是个啥滋味儿。正赶上饭口,工作队蒸了一锅饽饽,周老虎就让牛有粮吃饱给大家看看。吃不饱抓起饽饽狼吞虎咽地吃着,转眼三个饽饽就吃没了。周老虎让再拿三个大饽饽来,转眼吃不饱把三个大饽饽又下了肚。周老虎以为他吃饱了,可他说刚刚垫了底,说这辈子他就没吃饱过,他爷爷和他爹也没吃饱过。周老虎看着吃不饱那个样子,当即表示,共产党就是让穷人都吃饱,大家要是吃不饱,他这个官就不当了。
乔月点头说:“是啊,有了共产党,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才算有了家。”老干棒笑着说:“不假,你要是再寻个好男人,那才是真正有了家。”
土改了,地分下去了,可种地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有的家没牲口,有的家缺农具,有的家没劳力。乔月就是种地困难户,她除了有两亩地,别的什么都没有。该犁地了,她只能在地头抹眼泪。牛有草背着犁子走过来,他让乔月扶犁他拉犁。乔月赶紧来了一个笑脸:“到底是主席啊,关心困难群众。”
二人一个拉,一个扶,开始犁地。可是,乔月按不住犁头,犁铧离了土。牛有草问乔月会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做饭、洗衣、缝补啥的。乔月老实承认她会打面糊糊喝,缝缝补补也不太行,就只会唱戏,说着又掉眼泪了。
牛有草见不得女人哭,更何况乔月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的心软了,忙劝乔月不用犯愁,现在政府号召成立互助组。他说起顺口溜:“互助组,好处多,老乡听我仔细说。你没犁耙难种地,我没牲口难拉犁。他家没有劳动力,缺这少那凑不齐。大家成立互助组,互通有无能配齐。你有牛,我有犁,他家有个壮劳力。你搀我,我扶你,家家户户都欢喜。”
牛有草告诉乔月,他打算联系三五户,有牛的,有农具的,互相帮工,好比驴痒痒,你一下,我一下,三两就不痒了。乔月笑着夸牛有草这个农会主席不是白当的。
和漂亮的乔月在一起,牛有草挺高兴地说:“互助组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有的地方早就这么干了。到时候我带上你?”乔月笑道:“带上我?可我给你们不了痒痒,我能干什么?”
牛有草笑着:“你站在地头唱戏给我们听吧,现在就唱一段给我听听。”乔月知道山东人喜欢听吕剧,就站在地头唱《蓝桥会》。牛有草听得入了神,不由得摇头晃脑。乔月唱完一段停下来。牛有草眨眨眼,让乔月唱一段新词儿,就把他刚才说互助组的那顺口溜唱成吕剧。乔月很快就把牛有草说的互助组的顺口溜记住了,而且当时就用吕剧的调子唱出来。牛有草夸乔月聪明,乔月面若桃花,心里像喝了蜂蜜水。
牛有草领着村民在关帝庙前开会,他说:“今儿个就讲讲互助的事。先让乔月唱一段吧!”乔月大大方方站起来,用吕剧的调子唱出牛有草说的那段顺口溜。大伙儿鼓掌,都觉得乔月唱得很新鲜、很好,把互助组的事情也唱明白了。牛有草解释着,五六家成立一个互助组,农活一家一家的干,你帮我,我帮你,以劳力换工,以畜力换工,以工换粮,要合情合理,大家商量着,谁也不让吃亏。他接着告诉大家,互助组在老解放区早就搞了。麦香村先搞两个点,村东他出头,村西赵有田出头。商量的结果,牛有草互助组吸收了地里仙、三猴儿、吃不饱、马小转、乔月。赵有田互助组吸收了瞎老尹、老干棒、杨灯儿、牛金花。三猴儿告诉牛有草,不能要吃不饱和小转儿,他俩太懒。牛有草让三猴儿放心,吃不饱和小转儿以前懒是因为没地种,现在有自己的地就不会懒。吃不饱和马小转当即保证以后不会懒了。
夜晚,人们都睡了,村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牛有草和王万春在村公所议事。周老虎一脚踏进门,他是到县里开了几天会,摸黑赶回来的。牛有草向周老虎汇报了村里成立互助组的事,周老虎夸牛有草这件事办得好,农民得到土地仅仅是第一步,还要组织好生产,多打粮食支援前线。接着,周老虎简要传达了县里开会的精神。最近不少地方出现了还乡团,很凶残,杀了不少土改积极分子。县里要求我们做好防范,首先要抓好民兵作战训练,还要注意村里地富分子的动向,防止他们勾结还乡团骚扰。民兵除了训练,要在村口布置好放哨,不放进一个可疑的人进村。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咱们有民兵,有情况各村民兵可以互相支援,还有县大队撑腰,还乡团成不了气候!
牛有草当即表示说:“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着共产党,不怕还乡团!谁要是从我们嘴里夺粮食,我就把这罐子血倒给他!周队长,我想加入共产党!”周老虎告诉牛有草,党组织向所有要求入党的人敞开大门,不过需要写申请书,还要经过考验。
还乡团要来的消息很快在村中传开。马小转家就是信息中心。老干棒、三猴儿、牛金花、菜包子、吃不饱都在。马小转说听旋口的亲戚讲,还乡团可厉害,见了分地的农民就砍,全家灭门。当时,几个人心里像压着大石头。
一大早,马仁礼在家郁闷地自饮自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牛有草忽然来了。马仁礼赶紧站起来说:“哎呀,牛主席来了,有失远迎。”牛有草冷笑:“挺悠闲啊,唱上了,唱的啥戏啊?”
马仁礼嘴唇哆嗦了:“瞎……唱,让您见……笑了。”牛有草冷着脸说:“不见笑,我听不懂。马仁礼,听说了吧?旋口村来了还乡团,杀了不少人。你应该高兴啊,戏都唱上了!”
马仁礼赶紧躬身作揖哀求:“牛主席,可不敢这么说,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之罪啊!”牛有草说:“知道就好。你要老老实实,不要想三想四,共产党坐江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还乡团几个蟊贼能成啥气候!”
马仁礼连连点头:“牛主席,您放心,我虽然蠢笨,也不会看不清形势,我保证跟着你们走,如果对共产党有二心,天诛地灭!”
场光地净,秋去冬来。大雪纷飞,黄河冰封。传了个把月,连还乡团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村民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可是,就在一天夜里,人们都蜷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老槐树下的钟揪人心般响起来,瞎老尹使劲拉着钟。老干棒大喊着:“还乡团来了,都到村公所集合!”分了地的拖家带口跑出家门,向村公所聚拢。还乡团放着枪进了村。
马仁礼正要往麦秸垛里躲藏,牛有草跑进院子,喊马仁礼跟他走。村民被还乡团逼进村公所,聚集在院子里。周老虎组织工作队员和民兵爬上墙头、房子上抵抗。还乡团包围了村公所,一个头子喊:“狠狠打,杀尽穷鬼,给老家儿报仇!”
周老虎听着枪声,判断还乡团的人数虽然不多,可武器齐整,要是没有县大队增援,这里支持不了多久,得派人到集贤村的县大队送信儿,请求支援。杨灯儿说她姑姑住在集贤村,那儿她熟,她去县大队送信。牛有草不同意让一个姑娘去。马仁礼主动要求去。牛有草觉得让马仁礼去就是放虎归山。三猴儿说马仁礼和还乡团是一家子,他出村送信不会引起怀疑,让他去合适。
周老虎点点头:“是啊,马仁礼主动献地,是开明人士,这个时候派他去最合适。马仁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
马仁礼从村公所冲出来,摆着手向还乡团跑去。还乡团停止开枪。见马仁礼跑过来,还乡团头子问:“伙计,你是啥人?”马仁礼喘着粗气说:“提起我你可能不知道,我爹是本村财主马敬贤,我是他儿子马仁礼。”
一个人举着火把看了马仁礼,说他就是马敬贤的儿子。还乡团头子问马仁礼咋和穷鬼混到一起了,马仁礼回说穷鬼怕他跟还乡团跑,硬把他拖去的。还乡团头子给马仁礼一杆枪,让他一块儿干。马仁礼推说不会使唤枪。还乡团头子就让马仁礼一边躲着去,然后又命令开火。
马仁礼趁黑趁乱跑了,他跑上高坡,回头望着麦香村心里想,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撒丫子飞快跑着,摔倒又爬起来跑。远处火把闪动,一群民兵举着火把跑来。马仁礼藏在草坑里偷偷窥探。一个民兵走到草坑旁,解开裤带刚要蹲下,马仁礼大喊:“慢着!”那民兵蹦起来举枪对准马仁礼:“啥人?出来!”
马仁礼冒出头,双手举过头顶:“我是麦香村来报信儿的,是周老虎队长派我来的!”于是,马仁礼领路,县大队长下令战士们跑步救援麦香村!
这时候,还乡团在村公所外越攻越急。村公所里,大家没有经过这种阵势,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枪声都很紧张。
牛有草喊:“我早说了,要命的节骨眼上,地主羔子马仁礼能回来?得个机会不跑才怪!”菜包子马仁廉说:“不见得,集贤村离这儿挺远,马仁礼就是长飞毛腿这时候也跑不到。”
周老虎下命令说:“现在派一个人冲出去,把敌人引走,大伙儿突围。你们都没有作战经验,还是我去。”牛有草拦住周老虎说:“不行,你去了谁带领大伙儿突围?周队长,跟共产党走,老百姓真能吃饱饭吗?”周老虎点点头:“那当然!”
牛有草喊了一声:“好!”他拎起一串手炮冲出去。他走出村公所,还乡团头子认为可能是出来谈判的,让停止射击,放那人过来。牛有草朝还乡团走去,他还没走到跟前,突然枪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