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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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杨灯儿和牛有草得到信儿,一溜小跑着来到村委会,接听儿子的电话。杨春来心情激动:“娘,我是春来,狗儿!”灯儿高声喊:“儿子,鞭炮声太响了,娘听不真亮啊!”

杨春来大喊:“我……我在国外呢。”

灯儿问:“你那儿有饺子吃吗?”

杨春来信口胡说:“有,一帮人有擀皮的,有剁馅的,有包饺子的,一大锅水都烧开了,就等着下饺子。还是牛肉馅,都是大肉蛋蛋,可香了!”

牛有草贴着电话听着,灯儿把电话递给牛有草,他忙摆手。灯儿说:“孩子,国际长途贵,不多说了,有空回来,娘想你!”电话断线了。牛有草还贴着电话听。灯儿说:“还听啥?让你讲你不讲。”牛有草纳闷地问:“国外过年也放炮?”

杨春来站在电话亭里,望着窗外的大雪搓手又跺脚。这时,张富贵穿着羽绒服缩着脖子出现了,他拉开电话亭的门说:“兄弟,让让地方,我打个电话。”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杨春来打死都不敢想,能在电话亭这儿遇见张富贵,他双眼喷火,牙根儿磨得咯吱咯吱直响,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这个骗子。张富贵感觉不对,抬头见是杨春来,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杨春来追了出去。

经过一番追逐,张富贵跑不动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杨春来呼哧带喘盯着他,把帽子扔在地上,把破棉袄也脱了,挥拳要好好教训一下张富贵。张富贵抱拳求饶:“兄弟饶我一命,日后报答。”“还日后?今儿个报答正好!”杨春来说着扑上去狠揍张富贵,他拼命反抗。两人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一时半会儿难分高下,累得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上喘气。

杨春来恶狠狠地问:“我的钱呢?”张富贵委屈地说:“没了。那个不是人的家伙儿把我骗了,咱们买的那些货都是次品,不但卖不出去,还让警察没收了。兄弟,我这儿还有俩钱,请你吃顿饭吧。”杨春来恨恨地说:“大过年的,要吃就吃点好的!”

两人爬起来,来到一个小饭馆,要了一桌饭菜。杨春来饥肠辘辘,根本就不跟张富贵客气,拿起烧鸡就啃,一副狼吞虎咽的没出息样儿。张富贵感慨地说:“兄弟,看着你这样,我心里难受啊。”杨春来吃着说:“你不用难受,吃了这顿饭咱俩的账就清了。”

张富贵问:“你不恨我?”杨春来啃着鸡腿说:“这顿饭以前,我恨不得像啃这烧鸡一样把你啃了,眼下你拿烧鸡堵了我的嘴,我就不啃你了。”

张富贵给杨春来倒酒,杨春来端着酒杯说:“大哥,咱俩头回碰面,是不是在一条船上?就为这一条船,干杯!我第一次入关护照丢你手了,我说谢谢你,你说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不定啥时候谁能帮谁一把。就为这一根绳,干杯!”

两人一仰脖子,把酒干了。杨春来继续说:“大哥,刚来时我的钱被警察抢走了,你跟我讲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那就为朋友俩字干杯!大哥,我喜欢上一只小天鹅,你帮我凑钱给她买了件很贵的天鹅服,这事永远过不去,就为情义两个字,干了!”

张富贵静静地听着,就是不言语。

杨春来叹了一口气:“我没来的时候,当着村里人的面夸下海口,说一个礼拜能买一台奔驰,一车西瓜能换辆坦克,现在想起来,都笑死人了!”他说着哈哈大笑。

张富贵也笑:“我没来的时候,还听说一车西瓜能换架战斗机呢!那多弄几车西瓜,就能打仗了。要打仗,你是总司令,我是副司令,咱们飞机坦克全都有,谁不服打谁!”杨春来摇着头说:“可一来才知道,这买卖不好干,飞机坦克没弄着,连饭都吃不上了。”

张富贵发泄着说:“他妈的,风里来雨里去,铆着劲儿地忙活,一步棋走错,什么都没了。”杨春来一拍桌子叫嚷:“不怕,钱没了还能赚,兄弟情义不能没,没了就没味儿了。你请我吃烧鸡,你就是烧鸡味儿。就为这味儿,干了!”

杨春来和张富贵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微醉。大雪纷纷,昏黄的路灯下,杨春来和张富贵搭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着。街上除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没有行人。他俩边走边大声唱歌。张富贵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杨春来唱《三套车》。大雪把他们包裹得像雪人。

饭吃好了,酒喝足了,杨春来和张富贵挥手说再见。杨春来思前想后,他真没地方可去,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境地,好在他还有家,有疼爱他的娘等着他。

杨春来感慨良多地来到黄河边等渡船,异国山水虽好,可还是血脉相连的家乡最亲。浪里张和儿子开着机器船过来,吆喝杨春来上船。杨春来穿着破棉袄在船的一角坐下,低头看着滔滔奔流的黄河水,心事随着波浪和旋涡起起伏伏……

浪里张的船在岸边停稳,杨春来背着包从船上走下来交完钱,扭头就走。浪里张叹了一口气,叫住杨春来,让他等一下。浪里张从船舱里拿出一件半新的衣裳递给杨春来,他愣了一下,眼眶微红,接过衣裳哽咽地道谢。

杨春来换上半新的干净衣裳,大踏步向麦香村走去。

黄河岸边,一群农民正在镇压麦苗。小转儿眼尖,远远地看见杨春来,便热情地扯着嗓子喊:“狗儿,狗儿回来啦!”杨春来像是没听见,不做片刻停留,继续大步走。小转儿等人一脸困惑,七嘴八舌议论说,看样子狗儿混得不咋地,否则早就张扬了。

杨春来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从包里拿出破棉袄穿上。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认栽了,让别人笑话去吧。

狗儿回来了,混得像个叫花子,这消息跑得比电波都快,瞬间麦香村的人都知道了。马公社以前暗地里与杨春来较劲儿,现在见到他这副狼狈相,一点儿也不开心。马公社打电话告诉小娥子,她哥回来了,混得很不好,像是遇见了啥事儿。

小娥子把消息告诉了娘,杨灯儿正在捡馒头,顿时变了脸色,连围裙都来不及摘,转身就往外跑。

杨灯儿家的饭桌上摆着一屉馒头和两盘菜,狗儿穿着破棉袄坐在炕头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马仁礼心疼地说:“春来,慢点吃,锅里还有。”

杨春来埋着头只管吃,一言不发。牛有草端着水杯走了过来,他把水杯重重地蹾放在狗儿的面前。狗儿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饭。

小转儿说,孩子像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真是亏着了。马仁礼问,春来,出啥事儿了,跟仁礼叔讲讲?

杨春来腮帮子蠕动着,咀嚼着饭菜,谁都不理。

牛有草关切地说:“春来啊,在外面咋样咱不讲,眼下来家了,那就把心放稳当。别的咱不敢讲,馒头管够,就是厂里的面粉不卖了,也得叫你吃饱。”

马仁礼狠狠一捅牛有草说:“净讲不靠边的话,用得着全厂的面粉养他吗?”牛有草瞪眼说:“老马头,你没事跟我抬啥杠,要抬杠咱出去抬,看谁能杠过谁!当年要不是你叫他学鸟话,他能去那鸟地方吗?能遭这个罪吗?”

马仁礼摇头:“嘿!我让他念大学还念错了?”“你们别吵吵了,我要睡觉。”杨春来说着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上头。

牛有草和马仁礼听了面面相觑,知趣地悄悄走了。

杨春来在被窝里听见众人离去的脚步声,关门声,再也忍不住,呜呜地痛哭起来。

牛有草舍不得离去,在院外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儿子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不愿意跟他这个爹说,他心里疼得直抽抽,却无能为力。

日头落山,起风了,小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牛有草黝黑而苍老的脸颊。牛有草坐在院门口的石蹾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杨灯儿和小娥子赶回麦香村时,已是深夜。杨春来蒙着头呼呼大睡,娘俩没叫醒他,在厨房噼里啪啦做饭。

杨春来听见风箱声,闻见饭菜香,眼睛湿润了。有娘的日子真好!

杨灯儿和小娥子端着饭菜进来,杨春来坐起身看着娘说:“菜味儿真香啊。”

灯儿笑着说:“那就放开肚子,可劲儿吃。”

杨春来望着娘:“娘,你可想死我了。”

灯儿说:“你是想吃娘炒的菜了吧?”

杨春来笑了,心里暖暖的。

心情好了,话就多。一家三口围坐饭桌,边吃边聊,杨春来绘声绘色地讲在俄罗斯发生的可笑事情,逗得杨灯儿和小娥子咯咯笑。

杨春来说:“娘,不怕您笑话,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这件破棉袄,什么都没有了,三个字,穷光蛋!”

灯儿宽慰着说:“儿子,人一辈子谁没个马高镫短,骨瘦毛长,穷算啥?娘没穷过?你大胆叔没穷过?你仁礼叔没穷过?只要两条腿还能撑着就不怕穷,怕就怕俩腿一软人倒了,那就真穷到底了!”

杨春来说出他的打算:“娘,您儿子的腿打过弯儿,可又撑起来了,还能跺跺脚弄出大动静来。老毛子那边地大得一眼望不到边,可地大人少,靠本地人根本种不过来,粮食蔬菜水果都缺,到冬天就更缺了,我在那儿吃一盘炒白菜都得几十块钱。要是碰上蔬菜紧缺的时候,花钱都买不到。我想到那里种地。”

灯儿有些疑虑地问:“到国外种地,咱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杨春来有了精神:“我都问清楚了,已经有中国人去那边租地种。那边的地便宜,咱们花点钱租下来,想种什么种什么,什么赚钱种什么,弄好了就成农场主。娘,这可是难得的好买卖,比面食店赚钱快,您要是不想干我去干,有钱没钱都干!”

灯儿一竖大拇指说:“好小子,这是句爷们儿话,就凭这句话,娘擎着你!”

儿子对自己不理不睬,女儿麦花又出嫁了,牛有草这日子过得怪冷清,没滋没味的。身边没个女人照顾,他只能自己丰衣足食,晚饭将就凑合吧。麦花心里挂念着爹,做好饭菜送过来。牛有草说:“闺女,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别总往爹这儿跑。”

麦花笑着说:“嫁出去也不能不管爹呀,我可不能让您一个人撑日子,您就跟我们一起过吧,省得我惦记。”牛有草故意说:“好容易把你弄出去了,我得过两天清闲日子。”

麦花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劝道:“马公社和小娥子也成家了,仁礼叔也是一个人儿,要不你跟仁礼叔搭伴过得了,还能拉拉呱。”

牛有草站起来说:“我呸,牛马能同槽吗?一身马骚味不讲,就是那马嘴也受不了,几天见一面还呢,要是一起过,还不得把房盖都得掀了!”

他正说得痛快,不想马仁礼找他有事儿,将这话听在耳朵里,张口就骂:“你嫌我马骚味,我还嫌你一身牛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