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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凤眼看古典诗歌欣赏:绝句内部的潜在变幻(7)

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雨不是看不见吗,整整一夜部看不见,只看见一星灯火,但是等到第二天,天亮了,可以看见雨啦,雨已经没有啦,看什么?非常鲜明的色彩,“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阳光照耀下,非常红、非常湿的地方,是什么?花开得更肥了,又红又湿,花是红的谁不会写?花是红的,但又是湿湿的,这是雨的滋润,昨天晚上下雨,我看不见,今天早上看到的是什么啊?是雨的效果:花更红了。不但看到颜色,而且有质感,这是油画效果,油画才能画出质感。而且“花重锦官城”,花变得重了,不仅仅是质感,还有什么啊?沉重感,量感,这是春夜的雨下的结果,看不见听不见的雨,现在我在花朵上看到了它的效果,花开得这么浓,开得这么重。如果说,前面的“喜”,是暗夜中的“喜”,那么这时的“喜”,则是发亮的、开朗的“喜”了。

让我们把问题提得更深入一点,春天这么美好,是一回事,而把春天的诗写得美好,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说,什么样的诗歌是比较好的,什么样的诗歌是比较差的,是不是有个标准呢?虽然,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可是在实践中,评论家们早已有了一种自发的观念举一个和南京有关的例子,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千里莺啼绿映红”是个句子,“千里”是副词,“莺啼”是主谓结构;“绿映红”是一个主谓宾的结构,“绿”是主语,“映”是动词,“红”是宾语,一句诗,两个并列的句子。“水村山郭酒旗风”,不是一个句子,但它是一句很好的诗,这不是一个句子怎么能成为诗呢?这里涉及一个诗的特点问题。“酒旗风”从语法上,不好理解。当然我们不会那么傻,那么死心眼,想象自发地提示我们,就是酒旗在风中飘动的意思,这不难感觉,但是有人提出问题就麻烦了:怎么没有店呢?有酒旗就有酒店有没有人呢?有水村,有山郭,有酒旗,有风一有没有买卖的人呢,有没有店员、酒保呢,当垆女呢?李白不是写了“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这也是写的是南京啊。杜牧不是见物不见人吗?为什么我要提出这个死心眼的问题呢?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很深刻的矛盾,那就是诗和散文不一样,散文是写实的,而诗呢,是想象的、是假定的、虚拟的、概括的,不是写实的。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光是“水村山郭酒旗风”成问题,“千里莺啼绿映红”也成问题。这首诗写出来过了几百年,大家都觉得很好,到了明朝,有一个状元,一个诗人,一个诗评家,姓杨,名字叫作慎。看来,此人的确凡事均以谨慎为原则,对“千里莺啼绿映红”也谨慎其结果是提出了一个过分谨慎的问题,认为这句诗不真实他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杨慎《升庵诗话》)这个问题,当时没有人能够回答。又过了几百年,到了清朝,有一个人叫何文焕,他说:“‘千里莺啼绿映红’云云,此杜牧《江南春》诗也。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啼绿映红’耶?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听得着,看得见。”

这种抬杠,在逻辑上,属于反驳中的导谬术:不直接反驳论点,而是顺着你的论点,推导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来,从而证明你的论点是错误的。何文焕最后说,杜牧说“千里莺啼绿映红”,不过是说诗人觉得到处都是花开鸟语而已。和何文焕比较起来,杨慎就显得呆头呆脑、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潜在的前提,就是诗歌一定要真实地反映客观景象,不真实就不能动人。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何文焕的原则与杨慎有根本的区别,他认为诗歌只要表现诗人自己的感情和感受就行了。客观真实不真实无所谓,只要主观上真诚就成了。这在当时是一种直觉,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文艺心理学,大家都知道,诗人带上了感情,感觉就可能产生“变异”,在语言上就有夸张的自由一没有这种自由,就不能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

在这一点上不清楚,在许多很简单的关键,就会闹笑话一进入想象和假定、虚拟境界不仅是诗人的自由,而且是读者的自由,诗人用自己的自由想象,激发起读者的想象,带动读者在阅读中把自己的感情和经验投入到文本的理解中,一起参与创造越是能激起读者想象的作品(不管这种想象是否绝对符合作者的初衷)越有感染力。读者的想象也是一种创造,这不仅仅表现在所谓“夸张”这一类现象中,而且表现在许多微妙的方面。“水村山郭酒旗风,”除了水村、山郭、酒旗以外,全都省略这就不是夸张所能概括的了。

为了调动读者的想象来参与,就不能提供信息的全部,只提供了最有特点的细部,让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去补充。诗歌的语言越能调动想象,越有质量关键是要有效地调动。客观世界和主体情感是无限丰富的,语言不可能全部表达,只能选取其中最有特征的部分特征不是整体,但是它可以刺激读者的联想或想象,把他们的经验和记忆激活,因而比整体更整体。

诗人的语言,从正面来说,要抓住有特点的局部,从反面来说,就是要大幅度省略,在特征以外留下空白。

回到这首诗上来,为什么诗人只提供了几个意象:水村、山郭、酒旗和风,就抓住了最有特征的部分?这句诗的省略是很大胆的,四个意象之间的空间关系并不确定。它们是任意的并列还是意象叠加(美国的意象派就是这样说的)呢?好像没有必要太认真,对于想象来说,精确的定位,是有害的。

要彻底弄明白这个问题,还要明确诗歌的想象性与语法可以有矛盾。

从语法上说,四个名词并列,连介词和谓语动词都没有,连一个独立的句子都构不成但是,这并不妨碍读者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一幅图画。若是把四者的关系用动词和介词规定清楚了,反倒有碍诗意的完整了。正是由于意象浮动,不确定,才有利于诗人和读者的自由想象双向互动。

这里特别说明一点,这是汉语诗歌的特点,或者是优点。如果是欧洲北美的诗歌,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水村、山廓、酒旗和风的关系,要用介词或者动词加以固定。例如,在山郭的前面,在水村的旁边,酒旗在酒店的屋顶上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笑声)你们不要笑,这还不够严密。如果是德语或者俄语,还要麻烦你把水村、山郭、酒旗和风的性、数、格,交代清楚村、山、旗、风,是阳性还是阴性,比如,山是男山还是女山,村是复数还是单数。这还没有完,还要问问,这些个词,是主语还是宾语还是补语、为什么?因为主语是第一格,词尾是原样,而补语的词尾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刚才说,在山郭的前面,在水村的旁边,就是介词结构,这个郭、村,就要变格。由于这个郭、村变了,前面的形容词(水、山)的词尾都要跟变,要和名词的性、数、格一致。哎呀,这可真是太麻烦了,太累人。是啊!这样的语言,用来搞哲学、法律,搞数学、物理化学是很管用了,但是用来写诗,不但是麻烦太大了,而且可能把读者的想象窒息了。

世界上,两种不同语系的诗歌就这么各自独立发展,互不干扰。但是到了20世纪第一个十年,美国人就发现,他们的那个严密的办法不是很理想,就向中国、日本的诗歌学这种着重以意象(名词)为中心的诗学。他们自己称作是意象派。如,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被他们翻译成:

云和雾;

向大海;

——早晨;

梅和柳;

渡过江;

——春天。

这样就有几个好处,第一,诗人省了许多麻烦事。第二,读者想象中多了弹性空间。

有时候,我们自己的东西,有许多好处,我们习惯成自然,就没有感觉了,可是让洋人一看,那太精彩。他们发现,用他们的语言,要许多句子才能讲清楚的,现在只要一句就成了。这叫作诗句的“意象叠加”。在一定限度之中,叠加的密度越大,越是精彩。

这个有点离题了,今天还是集中讲春天的诗吧。

为什么诗歌一定要想象、虚拟、假定呢?这是因为,古典诗歌是抒情的,抒情,就是用感情来感染读者。那么就有一个问题,是让它强烈一点好,还是不强烈好呢?当然,强烈一点,比较有刺激性,比较容易被读者感受到这就形成一种诗学主张,诗学观念,也就是何文焕感觉到的,明明江南春天的鸟语花香地方是有限的,偏偏要说成是江南无处不是如此。把感受加以强化,强化到超越现实的程度,就带上强烈的情感色彩了。中国人只感觉到了这一点,善于抽象的英国人把类似的经验概括成一种理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自然的流泻”这句话的英文原文是这样的:“I have said that poetry is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

正是因为感情强烈了,诗人对于客观对象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异”。因为带着感情了,所感觉到的事物,就跟原生状态不同了。关于这一点,我写过一本书,叫作《论变异》。你们有兴趣的,可以参考。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日常经验就可以作证、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看别人,豆腐渣;看自己,一朵花。都是这样的道理。“智子疑邻”的故事说: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而果大亡其财。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同样的现象,同样的劝告,而这个宋国的富人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为什么呢?因为一个是他的儿子,他对之有亲密的感情,一个则是邻居之父,和他没有什么感情、结果一个大受表扬,一个就被怀疑是小偷。感情会误导人的感觉的,所以科学家、法官,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宁愿相信冰冷的证据,相信没有生命的仪表、刻度,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感觉的变异性,对搞科学是个极大的坏事,可是,对于搞诗歌搞艺术,却是极大的好事,可以说是牛命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对于月光下宁静境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有这样的描绘: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从高空俯视下去,居然月光透明到没有一丝“纤尘”的程度,真是成了水晶世界这已经是够夸张的了,这显然是因为诗人的感情在起作用,他意在营造一个想象的天空、江水、月光三者同样透明的境界。如果这里的虚拟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下面的: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很明显,不是窗帘挡不住月光,也不是捣衣石拂不掉月光,而是月光带来的相思,情感不可解脱。这就叫作强烈的感情自然流泻,不强烈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我之所以要特别讲讲这一首,就是想提醒诸位,想象、虚拟、假定是理解诗歌的关键,但是,这又是很复杂的,有时,是明显的变异夸张,有时,则好像写实的,实质上,是情感在驾驭着。

再来一首写春天的,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里强调的是一种微观的感觉清晰。“人闲桂花落”,桂花是很小的呀,像米粒那么大,又很轻,落下来是没有声音的啊!人闲到连桂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都可以感觉得到,这要多么“闲”啊!我现在这里讲课,桂花落下来,你们肯定是听不到的,就是你们在图书馆里读书,桂花落下来,有感觉没有?没有,要让你对桂花有感觉,就得让心特别清闲。闲到一种什么程度呢?差不多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闲到想和尚和尼姑的程度。(大笑声)你们不要笑,王维的确在练习,把一切思绪都当作“毒龙”来防御,他的诗里就有“安禅制毒龙”,就是要内心空寂到极端的境界、但是,他不说自己内心空寂,而是说,“夜静春山空”。是山空。其实,山空,就是心空的感觉。心不空,山就不空。“月卅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写鸟叫,挺响亮,听得到,不算稀奇啊!但是,你要看看,鸟是为什么叫起来的,是不是桂花落下来,把它惊醒了?不是。桂花落下来没有声音,它是被吓醒的,被什么吓醒的?被月光吓醒的。月光,没有声音怎么把鸟给吓醒了?这就说明,这座春山,有多么的宁静了。月光的移动,居然把鸟给惊醒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在整座春山之中,有一只鸟的断断续续的叫声,居然听得这么分明,可见山里有多么静了,而山里的静,就是王维内心的静的表现。

工维少年时代,是比较浪漫,比较豪迈的,曾经写过《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成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