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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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凤眼看古典诗歌欣赏:绝句内部的潜在变幻(8)

这个时候,他是很有点英雄气概的,过着浪漫的生活,向往着为国献身,桂花落下来,他肯定是听不到,就是桂花在风里唱起歌来,他可能也会觉得缺乏豪情而不屑一顾的说不定火起来,把树给砍了。但是,晚年,他犯了一个极可怕的政治错误。安禄山占领长安,他接受了伪官头衔,尽管说是“被迫”的。后来首都光复了,他就狼狈了,有点像周作人了。幸亏有人帮忙,又拿出来他在安氏政权时期,一首怀念大唐王朝的诗歌,算是蒙混过了关,但是,他的政治形象、人格形象,没有办法恢复了。他不像李白那样天真,一味浪漫不已,还是活得兴致勃勃,浪游名山大川,及时行乐。王维看破红尘了,信仰佛教了。“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鸟鸣涧》写的就是他的唯好静的“静”。

王维的思想,可能比较消极,但是,他的艺术感觉,他的想象力,很精微,我把它叫作微观的想象,这和那种强化感觉变异的路子,“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想象,是不是可以说,是另一个路子?这从理论上说,对华兹华斯可以是一种补充。强烈的感情自然流泻可以写成诗,不强烈的,微妙的感情,脉脉渗透,也可以写成好诗。

六、春天,带业痛苦的诗意

讲到这里,我们所讲的还只是春天在诗人心灵中的一种感受,愉快的感受,也就是我在开头听举的英国诗人所歌颂的那种非常sweet的感受。这是很自然的,在汉语中,春字,本身就有草木生长的意思。春,古文作“萅”,会意字。甲骨文字是“芚”,从草(木),草木春时生长,中间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土上部分,即刚破土的胚芽形,表示春季万木牛长,变成隶书以后,除“日”之外,其他部分都看不出来了,《尔雅·释天》:“春为青阳,春为发生,春秋繁露春者,天之和也。义春,喜气也,故生”让我们看看从“春”派生出来的词汇:春潮,春风(春风得意,春风化雨)、春光、春晖、春雷、春色、春心、春意、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苏轼《春夜》)都有美好的、令人欢愉的性质。在这样的联想机制中产牛令人愉快的春天的诗,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如果春天只能产生这样的一种感受,那么我们的古典诗歌,也就有点可怜了对人的心灵,人的七情六欲,就有点偏视,那个盲点就太多,太大了。实际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中国古典诗人写春天,有一个衍生不断的母题,那就是春愁,惜春我们古典诗人不是这样傻的,他们的心灵的每一个方面都是以一种开拓者的姿态出现的。在他们笔下,不仅春天引起欢乐是美的,而且春天引起忧愁也是美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春天带来了忧愁之美,美在从原来的“不知愁”到刹那间感到猛然袭上心头的忧愁美存少妇的天真的后悔,美在少妇突然的自我发现,原因全在陌头的杨柳发青了,发青了,说明一年又过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少妇的忧愁,就来自年华虚度的感觉,丈夫为了功名远在边疆,少妇独守空房,原本是有得有失,心理平衡,但是,杨柳,春色春光,却提醒了,青春易逝,突然后悔了,失去平衡了。再来看,李白《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写思妇的忧愁的。春风本来是愉悦的意象,在这里发生了变化,成为撩乱妇女心情的因素,引起了妇女的嗔怪,我不认识你啊,你来捣乱干吗?李白的《春怨》也是属于这个母题的:

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

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

春风、月光、飞花都是美好的,但是,和“空床”发生联系,就变成了悲郁的意象了、王昌龄的《春怨》:

音书杜绝白狼西,桃李无颜黄鸟啼。

寒雁春深归去尽,出门肠断草萋萋。

桃李、春草,都是春光春色的传统意象,这里发生了变异,桃李不是鲜艳的,而是“无颜”的,原因就在于边塞音书断绝。可见关键不在于春风桃李在自然界如何美丽,而在于人处于什么心情。但是,人思念自己远在边防的亲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呀,为什么偏偏在春天,而不是夏天,或者冬天表现这种感情呢?这可能是因为,第一,春天的自然景观特别欣欣向荣,容易产生一种对比的反差。第二,春天是一年之始,在季节的转换上,在年华的消逝上,特别有触动第三,尤其是春天和青春有密切的语义的相关性。故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形成了一种母题,叫作春愁,或者叫作春怨。这种春怨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女性。情境常常是在闺房之中,思念远征的丈夫,叹息自己韶华易逝青春不再。故又叫“闺怨”。如果女主人公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而是皇宫中的嫔妃,那就叫作宫怨。如李益的《宫怨》: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王昌龄的《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第一首,是失宠的宫女,在春天的夜晚,绝望地等待中消磨青春。老是等不到天亮,好像计时的宫漏,永远也不漏不完似的。“昭阳”宫是汉赵飞燕所居,此人在成帝时得宠,显赫一时,后来在平帝遭到报复自杀而死。这里隐含着对得宠者的诅咒。第二首诗有一点讲究,一片春色,歌舞升平,美人得宠。但是正文是写“宫怨”,怨在何处?在平阳歌舞,最新承宠者不是自己,而是她人,怨乃油然而生这类宫怨主题,为历代诗人反复因袭,大多是嫔妃不得宠的,写得含蓄,正符合正统诗教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情感曲折,是其工夫所在王昌龄《西宫春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这里的关键词是“春恨”和“昭阳”,人在西宫,却怨在昭阳:宫怨成为一种母题之后,不同时代的诗人,往往反复抒写,有一个很权威的名堂,叫作“乐府古题”,这就很糟糕了。你不用有什么新鲜的感受,只要根据权威的古题,去描红就是了。这就很难不变得公式化了,造成这种腐败现象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作者明明是男性,偏偏要代女性立言所有的宫女啊,嫔妃啊,所有的苦闷,都是差不多的,就是埋怨君王不来宠幸她,或者对受到宠幸的女性发泄妒意,就这么狭隘。可以说,从唐朝以后,就成为一种框框,没有什么突破了,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种伪女性视角,造成了母题的格式化。只有那些最有才华的诗人,偶然突破了伪女性视角,往男性感受这边靠一靠,从男性的生活背景冉发,脱出闺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在边塞主题中,就出现精品了,陈陶《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无论如何都要比那些不断重复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春怨、宫怨要充满了强烈的怒气和悲伤了,从而显得惊心动魄了;从男性写男性,同时反衬出女性的悲伤,心胸就随着视野一起开阔了。王之涣的《凉州同》: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其实是思乡的主题,是和妇女的闺怨互为表里的再看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里妙在两个春的意象晴合,一个是春风,一个是折柳,而折柳又是曲子和习俗的双关,思乡的情感就加码了,和思乡的主题直接有联系的是送别,试看李白《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春天的忧愁,愁到连杨柳都感受到了,都不让柳条发青,柳条不青,就不能送别,不能送别,朋友就走不成了,就达到了挽留的目的。这是多么深厚,又是多少曲折的感情啊!春愁的抒写,一旦从模式里解放出来,和男性的精神生活这么关联起来,就自由了,就不能不出杰作了,这还因为,在中国古代,主要是唐诗中,告别妻子,和告别朋友是不相同的,离别朋友感到忧愁,是公而开之,堂而皇之的,但是,和太太告别,却是上不了台盘的,就是要和太太告别,也往往换一个名义,和孩子告别。如李白,得到皇上的征召,极其兴奋地要离家,他本该向谁告别呢?太太,可是他却不,向孩子告别。《南陵别儿童入京》: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不但和太太没有什么缠绵的思绪,反而把太太骂了一顿,说她如同看不出朱买臣价值的“愚妇”。但是从男性的心态来看,应该是写得挺有个性的。总比公式化的要强吧!在古典诗歌中,送别的诗歌,哪怕是奉和的,哪怕是“赋得”什么题目的(人家出了题目,规定了韵脚的,自己不一定在现场的),哪怕就一般水平,也比那些“乐府古题”的“闺怨”、“宫怨”来得有牛气,送别经典的大量产牛,就是必然的了。

虽然我把绝句说得这么精彩,但是,有一点,我却不能隐瞒,如果把绝句和别的形式,如律诗,相比,它的局限性还是比较明显的。李白《山房春事》: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这样的春天,人都去了,当然是很令人悲惨的,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惨哀呢,人为什么都光了呢?却没有暗示。为什么不说清楚一些呢?我们再看一首贾至的《春思》: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东风吹不去愁思,什么愁思呢,为什么吹不去呢?都没有交代。这可能不仅仅是技巧问题,而是形式的局限了、绝句就这么四句,一般是,开头两句是描述,提供意象基础,第三四句转折,从描绘向抒发提升。就这么两行,思想的容量是有限的。当然,如果要把话都讲出来,也是可以的,如陆游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从情感的抒发来说,是很精练的,很强烈的,甚至是很感人的,但是,从艺术上来说,却有直白之感,赶不上绝句的经典杰作。因而更多的诗人往往回避直抒胸臆,而是采取意象甚至典故的办法来暗示。如杜牧的《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欲远去吴兴就职,却留恋唐太宗的园陵,追怀盛世,抱负难以施展之意,全在字里行间。这样宏大的主题,在绝句这样的形式中展开其难度是很大的,不能不写得隐晦;宁可让后来猜谜,也不采取陆游那种直白的办法。因而宏观的图景,在绝句中,就是大诗人也难保证成功前面我们分析过,杜甫的绝句不太成功的例子,但是,杜甫在宏观图景方面,一旦发挥出水平,就挺了不得,请看他的《三绝句》之二: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

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第一首是白描,前两句是对比,二十一家人口,只剩下一个人。数字在诗中,不夸张,是很难表达感情的,因而一般的数字,没有什么力量,但在这里,却相当惊人、二女啮臂,只一个细节,就雄辩地表现出当时孩子的天真,最后向秦云方向痛哭真是具有杜甫式的“沉郁顿挫”的撼人力量。至于第二首,如果只有前两句,就较弱无力了甚至有了杀人汉水上,也还有点抽象,可是,有了“妇女多在官军中”这样雄辩的细节,除了杜甫,谁能有这样的宏大的艺术魄力,谁能用一个细节造成这样惊心动魄的效果。这样的诗,在绝句中,实在是难得的瑰宝。可惜的是,历代诗评家,只顾批评其某些绝句失败的技巧,对这样的神品,不够重视。

总的说来,杜甫这样的神品,在绝句中是凤毛麟角,绝句的篇幅和精致的结构,决定了它以抒发具体感性为上,直接表现宏观胸襟,不能不有所局限:情思的容量较少,是绝句不可回避的局限。要表现比较复杂的社会生活,比较宏富的感情呢,就得换一种形式了,比如,同为近体的律诗,我们来看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