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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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凤眼看古典诗歌欣赏:绝句内部的潜在变幻(9)

第一联,是个对句,但是读者并不强烈感到,这里有对仗的技巧,都是普通的词语,没有多少形容词,好像就是陈述但是,国家破败和山河不变是一个强烈的对比。“城春”,春天到了,本该是草木欣欣向荣,而“草木深”,是战乱的后果,没有人迹,野草杂木才会如此之深啊。这几乎是白描。但惊心动魄这样的白描意象为后面的强烈情感性质的渲染提供了基础。写完了山河、草木,接着就写花鸟。不再白描了,而是改用抒情的、变异的感觉了,时事的动乱,连花都要流泪,亲朋的离散,连鸟都感到痛心。这一个对子,对仗的技巧,是比较明显的,不仅仅营造环境,同时也隐含着抒情如果是五言绝句,写到这个份儿上,就只好搁笔了。但是,律诗的容量比较大,接下去还可以从景观转换到主体的抒情:三个月(不是三月份吧)接连不断的兵荒马乱,一封家信顶得上万金,价值连城,要知道,在杜甫的心目中,“万金”是个不得了的天文数字啊!他一直很穷,不像李白,就是流放遇赦了,还有许多有钱有势的人请他,他还是不断在官方半官方的宴会上豪情万丈、而杜甫则一直穷闲潦倒,儿子饿死了不说,常常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传说他最后在船上,肚子饿,有人请他吃牛肉,居然吃得太猛,就胀死了。哪里像李白,传说,最后是酒喝高了,也是在船上,看到月亮在水里,居然就捉月而死,连死也死得浪漫。你想想看,对于一个吃饭不太饱的人来说,“万金”,那是发财啊!一封家信,等于发财啊!“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当然,是写心情之苦,但是,没提到苦字。只是说,头发都抓短了,簪子都没办法插了。用细节来说话,经济的贫困,心理的痛苦,都造成生理的衰败了。这就写出了一种特别的苦,那就是无可奈何的苦。这样独特而又丰富的内涵,是绝句难以表现的。绝句的长处,就是微观触发,不管是国家大事还是个人交往,都不可能像《春望》这样正面表现,大抵以触景生情,侧面感悟为上,不管多么复杂的社会人牛问题,只要有所触发就是,只要显出敏感,就成,至于触发的深度和广度是不遑苛求的。因而,绝句对于诗人的才情,智慧、情采、文采的精致,要求是很高的。唐人绝句的那些经典之作,一旦成为历史的高度,后人难以超越。就连毛泽东那样的诗人,所长也不是绝句,那首“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和《沁园春》《忆秦娥》那样的词作相比,是相形见绌的。鲁迅的绝句也不见长,郁达夫的古典诗歌很有才气,在他多至上百首的绝句中,也很难挑出可以与历史经典相媲美的杰作。从“西归组诗”中挑一首比较好的:

干戈满地客还家,望里河山镜里花。

残月晓风南浦路,一车摇梦过龙华。

就艺术而言,也就是技巧熟练而已。倒是诗才不一定如他的陈毅,身处绝境时,其《梅岭三章》之二,有惊人的佳作: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捷报飞来当纸钱”可以列入千古名句。陈毅当时身处绝境,已经坦然面埘死亡,以生命为诗,因而不可多得。但是可惜,有人指出“此头须向国门悬”,是搬来的,很煞风景的是,原作出于汪精卫的《狱中杂感》之二:

煤山云树总凄然,荆棘铜驼几变迁。

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

瞻乌不尽林宗恨,赋鹏知伤贾傅年。

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

这是极其可能的,陈毅写作此诗,在十年内战时期,汪精卫还没有堕落为汉奸。陈毅少年时代,辛亥革命前夕,汪精卫正是行刺摄政王的英雄,他不屈下狱,有口占绝句很有名的: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人们称赞其大义凛然,可与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气歌》并美。青年时代的汪精卫的确是个堂堂男子汉,诗还是“口占”的,并非正儿八经地坐下来推敲字句的。应该说,这是现代五言绝句中,宏大话语的第一杰作。

总的来说,绝句是体制和文化氛围的产物,离开了那个特定的文化气候,离开那个时代群星灿烂的互补和唱和,它的局限性就显示出来了。一是它的规格很严密、二是需要很强的驾驭语言的才气。三是容量特别小,自由度比较小,对作者的才华是严峻限制。所以后世诗作的经典不少,但很少有绝句的名篇,唯有绝句的名句鲁迅说过,好诗到唐朝已经写完,这话引起的争议是挺不小的。也许有一点偏颇我想,如果把这句话改为“好的绝句到唐朝已经写完”,引发的争议,可能就比较少了。

读古典诗歌,一方面是欣赏诗歌,一方面还要欣赏它的语言,更主要的是培育我们的审美心灵。这些古典诗人,心灵真是精致到了极点,语言的驾驭、韵律的把握,确是到了恩格斯所说的“不可企及”的境界唐朝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最强大的国家,唐诗是中国的诗歌最高的成就如果这个说法不错的话,也是世界诗歌成就的顶峰了。欧洲,此时还在中世纪,公元7、8、9世纪,德国人还在森林里面吃人呢!(笑声)那么我们的唐诗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它太美了,把我们的胃口调得太高了,弄得现在我们读新诗,好多人读不下去。所以呢,毛泽东在会议上讲,给两百大洋,都不念新诗当然,这里有开玩笑的成分同然,不能低估新诗的成就,但是,凭良心说,不理想,因而得不到普遍的欣赏,我自己年青时候,是写过的,还出过诗集,后来不写了,为什么?不好意思,害羞。因为唐诗在前面,你没办法把它称为诗呀!唐诗的艺术水准多高呀!崔颢在黄鹤楼写了一首诗,李白都不敢再写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现在唐诗横在面前,我还敢写诗吗?(笑)我只好研究唐诗了,(笑)只好做做研究唐诗绝句的报告了。(热烈掌声)

好了,就讲到这儿吧,谢谢大家。特别要感谢,感谢什么呢?当是大家的掌声(大笑声)真是热烈,真是感谢!(掌声更加热烈)

现场答问

问:您说的都好,就是有一点不能满足我,那就是中国古典诗歌,音韵节奏那么好,读起来,那么过瘾。您能不能用最为简短的语言告诉我,它的音乐性究竟是怎么构成的?据说,对于古典诗歌的节奏特点,还有过不小的争论,您能介绍一点吗?

答: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现在时间不早,你们想不想我说得详细一些?(众:要,要,要。)那我就不怕你们讨厌了。

早在五四时期,对五七言诗歌,胡适先生就开始分析,以后又有一些人士分析,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取得共识。五言七言诗,胡适先生认为,特点就在于读起来当中有规律的停顿。五言诗,两个半“顿”,七言诗,三个半“顿”。胡先生的这个主张,知道的人很少,上个世纪50年代经过何其芳对之加以改进。他说,什么叫作“顿”?就是念的时候自然的停顿。怎么“顿”法呢?比如说,白居易的《琵琶行》开头,按何其芳的划分法,就是:

浔阳/江头/夜送/客,

枫叶/获花/秋瑟/瑟。

每一个停顿就是一“顿”。不过呢,当初胡适说得比较胆怯,他没有说四“顿”,因为前面三“顿”都是两个字,后面一“顿”只有一个字,他说的是“三顿半”。那么五言诗就照推,就是“两顿半”。譬如: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