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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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笑眼看中国古典小说:美女难逃英雄关(1)

一、三种学术研究方法

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有二种方法可以选择:一种是比较通用的方法,按时间顺序,从神话叙事讲起,从最原始的向最高级的方面攀登,通常我们写自然史呀,中国通史呀,西方文学史呀,欧洲经济史呀,用的都是这种办法。顺时间程序,最容易看出发展变化,有了变化,原来是这样的,后来变成了那样的,就有矛盾了,就有分析的对象了,就不愁研究不出名堂来了。当然,这个方法也有缺点,那就是对现象被动追随,失去揭示深层规律的主动性,纷繁的现象很容易淹没内在的、深邃的逻辑。第二种方法,不是从最原始、最本初的状态讲起,而是从最高级的阶段回溯过去。恩格斯曾经说过,人体解剖是猿体解剖的钥匙。要解剖猿猴可以按第一种方法,从猿猴的老祖宗下手,也可以用第二种方法,转向猿猴的后代,将人体解剖作为起点,从高级形态向低级形态回顾。这种方法之所以有必要,就是,顺时间程序,似乎顺理成章,也可能太顺理成章了,直观所见略同,提不出深刻的问题来。只有倒过来看看,后来有的特点,原先没有啊,就可以提出问题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什么条件造成的啊?这种方法的好处是,先有了一个完备的形态作为参照,此前一切形态的不完备性就一望而知了。第三种,既不从最高级、最完备的,也不从最低级、最不完备的,而是从当中比较典型、比较发达、比较成型的形态讲起,特别是研究太古时代的东西的时候,这种方法有优越性,这在研究语音史的时候,特别有用。因为古代没有录音机,不可能准确记录古代语音的实况但是,那些变化了的语音,在方言、在汉字、在诗歌的用韵,还有双声叠韵词语方面留下了很多痕迹,不过是分散的,零乱的语音史学者,可以把这些零碎的资料收集整理成系统如果单纯从上古时代开始,距离太遥远,根据可能就很渺茫,也不容易准确,而仅仅从当代开始,义不利于往前推演。于是,想出一个方法,抓住一个中间时段的成型期,比如唐朝的语音,将其声母与韵母、声调研究清楚了,往上一推到上古,往下一推到现代。我的老师王力先生研究古典音韵,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我研究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英雄和美女,要综合运用这三种方法。

我们从英雄和美女这两个字眼出发。

二、是英雄还是英“雌”

我还是把基本的观念弄得比较清楚一点一个是美女的“美”,一个是英雄的“雄”。

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学者们一直说“美”是“羊”和“大”的会意,“羊大为美”,也就是味觉为美的核心,许多中国学者,如李泽厚、刘纲纪、肖兵,还有一些日本学者郜是这样看的。如果真是味觉为美,就只是生理的快感,给人的感觉,一言以蔽之:“馋、”“羊肉美酒”吃饱了,喝足了,就美滋滋,笑眯眯,连睡大觉,脸上都带着猪八戒式傻乎乎的微笑。口腹之欲的满足,是饱,饱的结果美不美呢?很值得怀疑。“饱暖思淫欲”,可知“饱”,和“美”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超越生理的快感才可能有美感,“万恶淫为首”,吃饱了,倒是和丑与恶接近到危险的程度。

美食家,说是“美”,凶为讲究“色”、“香”、“味”,充分发挥眼睛和鼻子的职能,舌头的感觉倒排在第三。重点是让你盯着看,凑近了闻,一动舌头舔,口水拉下来,姿态就很难美得起来。狼吞虎咽,吃相不好看;囫囵吞枣,有拉肚子的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失君子风度;从容一点,又怕人家说黄雀在看着螳螂,阴险毒辣。光是会吃,通俗的说法,叫作“好吃鬼”,福州人叫作“贪吃婆”。吃喝不应该属于“美”。一头小山羊看着很可爱,碰到个馋人,把它宰了,锅里一煮,吃起来是很不错,可是小山羊那可爱的样子,善良的眼神却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美呢?和以畜牧业起家的欧洲人、匈奴人不同,汉族人感觉中,茹毛饮血,一点不美,我们以神农氏后代为荣六畜之中,据说,老猪在排行榜上,位置不低。猪的体积比羊大,可不管比羊大多少,也永远是美不起来的虽然,闽南人,把公猪,也就是配种的猪,叫作“猪哥”,(笑声)那不是说它和自己有什么血统关系,而是说它骚包。(大笑声)

汉人的“美”,是和农业联系在一起。男子汉的“男”,就是人在田里出力。从美学来说,中国男性的力量是一种征服自然的勤劳,但是,光出死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美不起来。农业这玩意儿,太不保险水旱蝗疫,说来就来,种族绝灭,像影子一样追赶着人类。一场瘟疫来了孩子郜死得差不多了,人的再生产就比五谷丰登还重要得多。没有盘尼西林啊,也没有医疗保险公司啊,所以,《山海经》上,最大的女中豪杰,叫女娲,她唯一的能耐就是批量生孩子不怕老天消灭多少,我就是批量生产,让你消灭不了。

生孩子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且一个女人所生,所育,极其有限。所以古希腊最早的维纳斯,并不像从米罗岛发现的维纳斯那样仪态万方,而是一个又胖又矮的女人,不过有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冈为这个,她就成了当时的美女恩格斯论文艺复兴时代的人说,需要巨人,就能产生巨人。这话真是有点道理需要巨乳,也就产生巨乳。(大笑声)需要多生孩子,就能产生母亲英雄,中国的女娲。先是用黄土造人,多方便啊!你想生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不能劳动,还得吃些酸梅汤,可是哪儿有啊,很难受,牙齿老是酸酸的,这还不算,处处得小心,不然,就流产了。就是临产了,还说不准要难产。我小时候,听我母亲说,生个孩子,等于在棺材边上转三转,多可怕啊!女娲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她把生孩子的麻烦的生理过程,简单化了,手工化了但是,她的伟大,还在于,手工化转化成某种程度的机械化,一个一个造太麻烦了,用绳子一甩,泥点飞溅,孩子纷纷落地,省事多了。这可能就是荀子说的“人定胜天”,有人说荀子说得不对,“胜天”,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以为,女娲牛人例外,不是战胜了老天,人早就没有了。今天我们还在这里,开讲座,就证明女娲胜了老天。决胜的关键在于速度,你消灭得快,我比你更快,“速度就是硬道理”,在邓小平之前,历史就是这样证明的女娲就是理想主义的英雄加上美人。在《诗经》里,我们还有一个女英雄,叫姜嫄,也是英雄。她是踩了一个特殊的脚印,才生下了一个部族的首领的。

这表明了造人的英雄是女的,而不是男的。

我们中国没有留下当时女娲的形象,虽有画图,形象是和蛇有关的,但是,没有《圣经》中那个教唆人吃智慧果的蛇那么刁钻古怪,总的来说,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是不够漂亮的、我们的文字所泄露的信息却是比较可靠的,“母”字,以女字为框,当中两点,乳房,能够生育,又能哺育,这就是很了不得的美人啊!世界上还有比养育生命更美的吗?还有“姓”字,是血统的标记,这个标记,是什么样的呢?——一边是一个“女”,一边是一个“生”,这是会意的,血统由来,就是女性生的。《易》日:“天地之大德日生,”人都是女性生的,这没有问题,但是,男性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可在“姓”这样一个重要的符号中,就被忽略了,就是说,男的没份儿。古代的姓氏很大一部分是与女子有关的,如“姬”、“姜”,这表明在中国历史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是英雄,是生命的赋予者。这样的人,就是当时理想的、公认的美人。

学术研究说明,这不是孤立的现象,可能是母系社会留下的痕迹。厦门大学教授詹石窗研究出来,道教经典里好多神是女性,比如西王母。他的结论是,中国有一段历史对女性的崇拜是高于男性崇拜的。

汉人的“美”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是羊与大的结合,羊大为美,但是,近来中国美学研究有了突破,据我的朋友陈良运教授研究,古代中国人,并不是羊大为美食,相反,倒是以羊小为美食。所谓羊羔美酒是也、“羊”和“大”的结合,并不是美味的享受。从《易》的角度来解说,“羊”性情柔顺,生殖力强,“大”则为刚健雄强,是男性之意。上女下男,上阴下阳,在老祖宗那里,是男女阴阳交感为美。

这不是不要脸吗?但是,当时全世界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要脸。古希腊和古印度原初的“性美学”,就美在不要脸,大家都不要脸,要脸的反而不美了。连孔夫子,据说,都是他老爸老妈野合而生的,也就是一时冲动,就有了旷古未有美好的结晶。孟子引用告子的话,“食色,性也”,不好色就是没有人性。要认真讲到美,最强烈的,就是色、因为它的刺激太强了,所以就不能不严加防范。偷东西吃的,可以原谅。贾琏偷养二奶尤二姐,被王熙凤发现了,这不是好吃,而是好色,所以就大闹一场,可是,贾母一句话,“哪有个猫儿不吃腥的?”把好色当作是偷吃,就开脱了。(大笑声)

要比生孩子的能耐,女性并没有多少优势,男性批量生孩子的潜在能量超过女性十万倍,可是就没有以生孩子为能事的男英雄,理由很简单,男性本来在这方面就够英雄的了,不是有句话叫作“雄起”吗?所以,最早的美学,就带有抑制男性的本能,性的冲动,本来就是够野性的了,再鼓励他朝这方面施展,一来怕地球上人太多,没法插脚,二来怕人和野兽也就差不多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要变成退化论。

所以,男性英雄在这方面受到压抑,那到什么方面去发挥呢?往力量方面去施展。最早的男英雄夸父,在逐猎美人方面,不让他有所成就,却让他在疯狂地追赶太阳方面大享威名。结果是渴死了。可是他的手杖,化为“桃林”。有一种解释说是,舍己为人的表现:让后人在大旱时期解渴。另一个男英雄后羿,把天上十个太阳射下来九个。哪来十个太阳?不过是形容大旱而已。征服了大旱,当然是豪杰。但是,就是冉大的民族英雄,也是要抑制他男性本能。大禹战胜洪水,有重新安排中同山河的丰功伟绩,可却让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对于女色,哪怕是对老婆,多年不见,一过家门,无动于衷,肯定是难能可贵的,而经过三次,都没有任何性的冲动,实在不是一般的英雄了。因而,就扬美名于千古。

所有这一切可能是说明,男女在美学上似乎是有分工的。女性管繁衍,多生孩子的就受到崇拜;男性则要遏制本能,不发贱,才能保证不让老天欺侮。

在老祖宗那里,男性的美学是力的美学,叫作阳刚之美这一传统一直到中世纪传奇,都源远流长,如江河不废关公、张飞、赵子龙,等等,似乎都有超人力量,但是,要问他们有没有老婆,可能比较难以回答,当然是有的,不然,关公的儿子关兴(一般认为,关平是义子,关兴是亲生)、张飞的儿子张苞,从哪儿来的?总不是老婆偷汉子生的吧。还有诸葛亮正准备出征,忽然一阵大风吹折了大旗,诸葛亮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说一定有坏事,结果赵云的儿子来了,报告说赵子龙逝世了。《三国演义》没有交代赵云有太太,但是也没有交代赵云像贾琏包二奶呀!(大笑声)

拿我们的神话和《圣经》来做比较,在创造人的业绩上,我们是母亲(女娲)英雄创造了人类,《圣经》里是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亚当。亚当是什么性别呢?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亚当,亚当是男的,因而可以推知,上帝也是男的,如果说把希伯来文化和后来发展的基督教文化算在西方文化里的话,则似乎可以说,西方的上帝是男性,而我们的始祖则是女的。

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绝了。因为我们的汉字里,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这个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个祭坛,而这边的而且的“且”字,则是一个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里面的两横,就是包皮,很形象的。(笑声)不要笑啊,我据很严肃的学者考证啊,它的确是在座男同学无论如何,都要遮挡起来的那个部位。(笑声)这在今天来看,是很不严肃的,是吧?但在当时可能是很庄重的,是受到顶礼膜拜的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庙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庙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们祖先的,为什么搞成那样一个样子?你们想过没有?就是因为,它仿照而且的“且”啊!(笑声,掌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是皇帝,还是老百姓,都要向这样而且的“且”磕头的啊!而且……(大笑声)这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磕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这个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儿了、甚至皇帝们称自己的前辈为太祖、高祖的时候,也忘记了,太祖、高祖的原初意义,应该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太,可能就是天下第一吧,宇宙第一吧,太祖,就是天下第一生殖器啊!(大笑声,鼓掌声)而高祖,就是高级的那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鼓掌声,欢呼声)据考证,东南亚一带,至今仍然有拜石笋的风俗,石笋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种形象,不过那个很庞大、伟大,而且,(大笑声)你们不要笑,我说的这个“而且”,不是那个“而且”,(大笑声)一般人,没有那么庞大、伟大,就是了。(大笑声)而且,(笑声)好,糟了,从今以后,我不能再说这个连接词了,而且(大笑声)连讲“祖国”都感到亵渎了。(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