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把孙悟空弄走了,被妖精抓住,小命难保,狼狈得很!祸闯得越大,越有喜剧性。
第三,猪八戒可恨而又可爱,还因为“性趣”,屡犯不改。在白骨精面前顶不住,到了盘丝洞,只见女儿身,不见妖怪,还是顶不住,到了女儿国,就更顶不住了。死心眼、活受罪。喜剧性层层加码。
第四,不可忽略的是,他的恋爱史,不但不可恶,反而值得同情。他本来是天上的天蓬元帅,一个将军,因为“调戏”王母娘娘的宫女,下放并不太过分,但把他变为猪脸,太过分。这种丑脸,并不妨碍他喜欢女孩子。
第五,孙悟空把他收服了,一路去取经。但是,猪八戒取经的意志并不坚定,迷恋浑家的意志却很坚定。在常人,应该是隐蔽的,而他却傻乎乎地公开讲出来。临行的告别词是这样的:上拜老丈人,此番西天去取经,若能取成正果,那是最好,如果不成,我还回来做你的女婿。孙悟空就骂他憨货。还没开拔,公然就想当逃兵。有私心,却没有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孙悟空经常说他“呆子”,这一点很关键,不呆,干那么多坏事,就不可爱了。
第六,猪八戒取经坚持到最后,当然,也是英雄,不过,是比较平凡的、有毛病的呆英雄,但是,呆,是智慧的缺乏,却是心境的坦然,是缺点又不是缺点。从《西游记》作者的角度说是对猪八戒的“呆”进行调侃,从当代读者角度说,猪八戒的“呆”,恰恰是人性未灭的表现,还是蛮可爱的。火眼金睛看到敌人,一棒子打死,看到女孩子,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英雄值得尊重。但是,猪八戒看到女孩子动心了,孽根不断,呆头呆脑,表现出来,就更有人情味,更好玩,更有喜剧性的审美价值。
猪八戒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伟大的创造。伟大在何处?给猪八戒设计一个猪脸,又给他那么强的爱好女生的感觉,让他皈依佛教,又不让他六根不清净,男性好“色”的本性,时时流露。他有情欲,照理说,应该把欲望遮蔽起来,但是,他很坦然,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和西方文学相比,他不像薄伽丘《十日谈》中那些教士好色,而耍弄诡计,成为被讽刺的角色。也不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神父,很迷恋爱斯梅拉达,一味虚伪。猪八戒是公开的,你笑话也好,调侃也好,都无所谓。就是被嘲笑,被惩罚,他也大度得很,好像是宠辱不惊,反正活得挺滋润。他和《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外貌极丑,又迷恋美女爱斯梅拉达的卡西莫多,又有不同,卡西莫多只爱爱斯梅拉达一个,无声的爱,很谦卑,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死不渝,等人家死了,才敢和她爬到一起,死在一起。这个卡西莫多,也是以丑为美的典型,但是,是很浪漫的、理想的美。而猪八戒并不浪漫,他只有男性的本能,见一个爱一个,男性多恋的弱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一个自发的男人,而不是神,不是英雄。他也有自尊,掩盖小私心,希望得到尊重,但在性方面不同,却不以丑为丑,读者也不觉得他有多丑。为什么?因为,他丑得很真诚,很自然,有点傻,有点痴。似乎很坦荡,无私无畏嘛!(大笑声)丑和美是对立的,其转化的条件就是“痴”,但是,他又不是贾宝玉那种痴,他没有那么深刻,他的“痴”其实,就是“傻”。如果说贾宝玉是情痴,是以痴为美,那猪八戒,就是以傻(呆)为美。痴是有智慧的人,只是在一个异性身上着了迷,傻(呆)是比较笨的人,见了异性都着迷。以痴为美,深层有智慧,情智交融,可能是抒情的正剧,或者是悲剧。而以傻为美,因为笨,智力低下,就反常,就可笑,就荒谬,故可能是喜剧。这表现在:第一,小心眼,大失算;第二,不断失败,永远快乐。融可笑可叹、可悲可喜,可爱与可恨于一体,充满矛盾、错位,又和谐统一。统一在他丑陋的外貌中,更在行为逻辑导致的出“丑”中。
这叫作以丑为美,以傻,以呆为美。
吴承恩把美与丑的尖锐矛盾放在猪八戒的形象中,又以一个中介成分“傻”(呆),而使之和谐,这在世界古典小说、戏剧史上,乃至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当然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也有小丑,我们戏曲中也有三花脸小丑,但,只是配角,作用仅仅限于插科打诨,但是,猪八戒是贯穿首尾的重要角色。丑—傻—美三元错位又三位一体,达到水乳交融的和谐程度。高尔泰说,美是自由的象征,猪八戒的丑、傻、美三元错位交融的自由,在美学史上,值得大书特书。
对于读者来说,能不能,会不会欣赏猪八戒的这种三元错位交融,是内心美感是否自由的试金石。不会欣赏猪八戒,不同情他,就说明你没有看到不可抑制的人性。他所有的狼狈,都是因为坚持对异性爱好的不可更改,都是对中国文化中禁欲主义的冲击。
当然,后来有了《卖油郎独占花魁》,也是公然坚持对异性的追求,卖油郎为了与青楼女子花魁一度良宵,经营了好几年小生意,才有了一点钱,去了一下,却碰上她应酬回来喝醉了,卖油郎尊重她,并没有发生什么、这样的人物,也是英雄吧,但是不如猪八戒可爱,因为他没有猪八戒那么丰富的内心,他太理性了,而且长得很端正,美好的外貌和道德化的内心统一得很单调。把丰富的人性,通过想象和一个长得非常丑的外貌结合起来,这种喜剧性的想象,实在是了不起的。这是对诗性美化的喜剧性颠覆。很可惜,我们后来的“三言”、“二拍”、“宋元话本”没有承继猪八戒这个传统。虽然《说唐全传》中的程咬金,《说岳全传》中的牛皋、《大明英烈传》中的胡大海,固然有某种喜剧性,但是,都没有在性意识中开拓,七情六欲,独独同避了性欲,内在的悖谬就荡然无存,人性深度就与猪八戒那种可爱、可笑、可同情、可怜悯的,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古典小说,把性和恶联系的,比比皆是;把性和善相联系构成为喜剧美的,绝无仅有,在《红楼梦》中,有把性和善结合为美的,如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但是,那是诗的和谐,而不是喜剧的,没有荒谬。当然,《红楼梦》中还有贾瑞和薛蟠,但那是真正的淫荡,那是闹剧,而猪八戒则是轻喜剧,恶中有真,恶中有善,这一轻喜剧传统,没有得到继承,轻喜剧传统的断层是中国小说史的一大遗憾。
人的色欲是很排他的。食欲不同,有了好吃东西,可以和别人分享,但是妻子却不能分享、《水浒传》里有一个理想,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是,异性,是不是可以共享呢?它的回答是,干脆共同禁欲。
英雄和性的关系,一直是个矛盾。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西游记》,都极端压抑。物极必反,就走向反面。后来,对于性的描写就泛滥起来。《金瓶梅》中就很直接描写肉欲,有时,还用诗词来描写、赞颂性事,感官刺激很强,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不能公开发行。我们要研究,还得到香港去买,当然,在西方,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谈》也有性描写,却很优雅,其中有许多暗示。我举一例:有一个教士,十分好色,经常接受女孩子的忏悔。有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己的私处是何性质,传教士说那是地狱,罪恶教士要和女孩子发生关系,女孩说,这是地狱呀,你来干什么?他说我这里有一个魔鬼,它要到地狱去。《十日谈》里讲得非常文雅,而《金瓶梅》则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