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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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慧眼看文学经典:真善美的“错位”(1)

引言

刚才主持人把我鼓吹了一下,实际上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期望值越高,对我压力越大。不过我也感到一点鼓舞,说到我的散文的时候,提到我写过一本《美女危险论》,你们都笑了,笑的人大多是男孩子,看来男孩子体会很深。(笑声)那么,这和我今天讲的是有联系的。“美女危险论”为什么能引起大家兴趣呢?你们大多数是理工科的,即便是学文科的,也都是学理论的,理论本身也就是一种理性。不管多么理性的人物,他碰到美女的时候,理性就比较少了。爱是没有道理的,也是讲不清楚的。如果讲爱有道理的话,这个道理就是很危险的。(大笑声)

所以,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说,这个姑娘我见过的。其实是根本没见过的,这不是活见鬼了吗?我们今天要讲的文学经典,就是充满了这种活见鬼的事情。(笑声)

一、假美学的“真”和真美学的“假”

人是理性的动物,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用各式各样的课程,用人类文化全部的知识系统训练我们的目的,就是强化我们的理性。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的话,我们受的训练,对人的发展是不够的,充其量不过是把我们训练成极端理性的人,理性到不管干什么都很科学,科学到一切要符合定律,一切能够用数据来遥控、运算,可真要是这样,就不太像人了,只能是机器人。所以说,光是理性的人还不够的,还不是人,只是机器。柏拉图曾经把诗人,除了歌颂神的,都从他的《理想国》里驱逐出去,他的最理性的人就是搞数学的人。

那么从这个意思上来讲呢,光有理性的教育是不够的,所以我们的教育方针是“德、智、体、美”德育是理性的,智育更是理性的,体育更是讲究科学的,最后加个美育美育的“美”,往往对其有些误解——美育就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吗?这和我的理解不一样,我认为美育主要是培养人内心的情感的,主要是非理性的,就是贾宝玉看到林黛玉时那种奇妙的不讲理的感觉。贾宝玉问林黛玉有没有玉,林黛玉说你的玉是稀罕的物件,一般人是没有的。贾宝玉就火起来了,“这么好的姑娘都没有玉”,就一下子把玉扔掉了,读者知道,他的玉扔掉后,他的魂就没有了,这种行为就是非常任性的、任情的,是一种情感,完全是非理性的,但是,是非常可爱的、贾宝玉的可爱就在于他的非理性。你们是学理科的,是崇尚理性的,同时你们又来听我讲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来熏陶你们的感情。听了我的话,你们才有希望变得可爱,变得比贾宝玉可爱。(掌声)

今天要讲的课题就是:人应该是全面的,首先,要有丰富深邃的理性,像这个大楼门厅里吴健雄女士的塑像,她是得过诺贝尔奖的,是理性的,但同时我看到她的塑像充满着女性的温馨,不仅仅是物理学家的严峻,并非仅仅符合柏拉图的理想。我们感到她脸上的母性,产生一种温情之感。她不是“假小子”、“铁姑娘”、“女强人”那样的女性。我们曾经经历过这样的荒谬:女性的美不在于她是女人,而是一种准男人。现在更可怕了,有一种“女强人”。如果诸位男孩子娶到“女强人”做老婆的话,那个日子可能就不太潇洒了。(笑声)

我们言归正传,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一方面是理性,一方面是情感。情感世界是非常奥妙的。要说明这一点非常困难:在90年代初,中国学界曾经对人文性、人文关怀讨论了两三年,是华东师范大学王晓明和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发起的结果不了了之,没有一个人能把人文性讲清楚,下个定义。定义倒是有的,有上百种,互相之间实际上是“聋子的对话”。从宏观的学术上,讲情感世界是费力不讨好的。所以我在这里就想换一个角度,从最小的地方讲起,或者文雅一点,从微观的分析开始,从经典的文学作品讲起,经典里积淀着中华民族智慧的和情感的财富。那是一个宝库,经历了千百年历史考验的,被世世代代的读者认同的,至今仍然有无限的魅力,如恩格斯讲希腊艺术那样,至今仍然是我们艺术“不可企及的规范”。经典艺术文本无限丰富,今天只能用随机取样的办法来试一下。比如一首唐诗,我们来解读一下,看看经典诗歌的锦心绣口和独特的感情。我随机取一首诗,是诸位在中学时代或是小学时代念过的,普通平常的,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取样完成,进行解读,解读的目的是说出这首诗的好处来。这个问题表面上很简单,可真正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用无限艰难来形容,也不算夸张。这首诗写出来有一千多年了,艺术生命仍然鲜活。它为什么好?怎么好?就是大学者,专门研究唐诗的,头发都白了,解读起来也不一定能够到位有的权威人士,连门儿都摸不着。北京大学有一位权威教授,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咏柳)赏析》。他很有勇气来回答这样一个难题。

他说它好在:第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写的是一个“总体”印象第二句“万条垂下绿丝绦”,是“具体”地写柳丝很茂密,这就反映了“柳树的特征”。第三句“不知细叶谁裁出”是设问。第四句“二月春风似剪刀”是回答,为什么这个叶子这么细呢?哦,原来是春风剪出来的。那么它的感染力在哪里呢?他说,第一,它非常真实地反映了“柳树的特征”。第二,“二月春风似剪刀”,这个比喻“十分巧妙”,我读到这里,就不太满足。我凭直觉就感到这个比喻很精彩,这个不用你大教授说。我读你的文章,就是想了解这个比喻怎么巧妙,可是你只说“十分巧妙”,这不是糊弄我吗?(众笑)第三,他认为这首诗好在它不但歌颂了春天,而且赞美了“创造性的劳动”。这一点,我就更加狐疑了。一个唐朝的贵族,脑子里怎么会冒出什么“创造性的劳动”?读唐诗,难道也要想着劳动,还要有创造性?这是不是太累了?(众笑)这里,没有唐朝人的情感,也没有今天读者的感受,这是在中国20世纪50年代,在大学中文系受过苏式机械唯物主义文艺理论教育的傻学生,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会这样傻呢?因为,他相信一种傻美学这种傻美学的关键认为,第一,美就是真。只要真实地反映对象,把柳树的特征写出来就很美,很动人了。但这一点很可疑,柳树的特征是固定的,不同的诗人写出的柳树不都是一样了吗?还有什么诗人的创造性呢?第二,这是一首抒情诗。古典抒情诗凭什么动人呢?(众:以情动人)对了,凭感情,而且是有特点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感情。这叫作审美情感。要写得好,就应该以诗人的情感特点去同化柳树的特征,光有柳树的特征,是不会有诗意的。反映“柳树的特征”这样的阐释是无效的;第三,是不是一定要蕴含了创造性劳动这样的道德教化这首诗才美?如果诗人为大自然美好而惊叹,仅仅是情感上得到陶冶,这本身是不是具有独立的价值?是不是不一定要依附于认识和教化?第四,最重要的,这就是方法,这位教授的“赏析”的切入点,就是艺术形象与客观对象之间的统一性,统一了,就真了,真了,就美了。其实,“赏析”的“析”,木字偏旁,就是一块木头。边上那个“斤”,就是一把斧头。斧头的功能就是把一块完整的木头,剖开。分而析之。把一个东西分成两个东西,在相同的东西里,找出不同的东西来,也就是在统一的事物巾,找到内在的矛盾,这就是分析本来的意义就不把文本中潜在的矛盾提示出来,分析什么呢?连分析的对象都没有。

拘泥于统一性还是追求矛盾性,这就是我和北大教授在方法上的根本不同。

我从《咏柳》里看到的是艺术和客观对象的不同,而那位北大教授所信奉的“美是生活”,美就是真的理论,却只能看到二者的一致。他害怕看到《咏柳》里边的形象和客观的柳树的不同。因为,他拘泥于真就是美,不真,就不美了。他的辩证法不彻底,羞羞答答。他不敢想象,柳的艺术形象里边有了不真的成分还可能是美的。其实,诗的美不仅仅是客观的真实,而且是主观的真诚。而主观的情感越是真诚,就越像贾宝玉见到林黛玉那样,越是带着主观的想象,想象就是一种“假”(定),因而艺术的真,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用一句套话说,就是真与假的统一。抒情诗,以情动人、当一个人带着感情去看对象的时候,他是不是很客观、很准确?不是有一句话吗?不要带情绪看人,带情绪看人,就爱之欲生,恶之欲死二月是故乡明,他乡的月是不是就暗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来那么多西施呀?癞痢头的儿子自己的好,如果是人家的,癞痢头就可能很可怕。反过来说,如果不是情人,同样的对象,仇人眼里出妖魅。(众笑)带了感情去看对象,感觉、感受、体验与客观对象之间就要发生一种“变异”、关于这一点我专门写过一本书,叫作《论变异》,花城出版社,1987年出版。不要以为我在做广告,20年前的书,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众笑)

不动感情,是科学家的事,科学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身体的感觉,宁愿相信仪表上的刻度,体温是多少,脉搏是多少,不能跟着感觉走,只有把感情排除掉,才科学、准确、客观:文学和科学最起码的区别就在这里。

如果说柳树是到了春天就发芽的乔木,这很客观,很科学,但没有诗意。如果带上一点情感,说柳树真美,这也不成其为诗。感情要通过主观感觉,带上一种假定和想象并发生变异才能美起来,才有诗意。本来柳树就是黝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嫩绿的小叶子和细长的柳枝而已,诗人却说不,柳树的树皮不是黑的,也不粗糙,他说柳树是碧绿的玉做的,柳叶是丝织品,飘飘拂拂的。柳树的枝条是不是玉的和丝的呢?明明不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不是绝对真的、客观的,那么,他为什么这样写呢?要表达感情。表达感情就要带上一点想象,一点假定,才能让它更美好一点、没有想象,感情就很难表达,所以说,进入想象就不是一个绝对的真的境界,相反,想象就是假的。假的,假定的境界,有什么好处?想象超越了客观的约束,就自由了,我说它是丝的,就是丝的;我说它是玉的,就是玉的;我说它是剪刀裁出来的,就是剪刀裁出来的。高尔泰先生的美学思想就是这样的,叫作“美是自由的象征”。

二、假定、自由和苦闷的象征

想象就是假定,假定了,感情才有自由。自由在哪里?就是自由地超越柳树单一的真实啊,一元化的特征。想象是比赛特征的多元化。贺知章说过柳丝“万条垂下绿丝绦”,是特征,但是,他说过了就不能重复了。白居易怎么说,他说“一树春风万万枝”。白居易不敢重复,他虽然说,杨柳也是很茂密(“万万枝”),但是,他就不和“细叶”对比,而是突出它的质感,“嫩于金色软于丝”。虽然有心回避,毕竟联想同类(玉啊,丝啊和金啊,属于同一范畴),在想象的自由、在陌生化的质量上,见不得有多高明了。李白想象的柳丝,气象就有不同凡响的自由了:“汉阳江上柳,望客引东枝。树树花如雪,纷纷乱若丝。”柳树的特点不再属于贺知章、白居易的玉、丝和金。值得称赞的是,第一,并不是所有地方的柳丝都拉长了,只有东面的,因为在等待来自东方的朋友。第二,柳丝很不整齐,很“乱”,因为什么呢?显然是在暗示盼客的心情有点乱。李白的自由来自何处?来自自己对朋友的感情。同样的柳树,到了孟郊那里,想象又变异了,第一,它不是很长的柳丝,而是相反:“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长长的柳丝,到孟郊笔下变得很短了。为什么?因为他自由地把柳丝变短了。送别朋友的痛苦太深,攀折太多。想象的自由是无限的,因而柳树的形象是永远有创新余地的。

反过来说,如实反映生活,拘泥于柳树的特征,感情就没有自由,就没有诗意了。

那位教授说这首诗的好处是它写出了“柳树的特征”。且不说他心目中柳树的“特征”是客观的,不以主观意志转移的,因而是不自由的。就算就诗论诗,也没有说到位。让诗人激动不已的不是柳丝之茂密,而是它“万条”“细叶”的对比。“不知细叶谁裁出?”这么精致,这么纤巧,这是谁精心剪裁的呀?这才是贺知章的发现,这才表现了诗人的想象的自由。通常情况下,植物到了春天,树枝长得非常茂密的时候,叶子也相应肥大,叫枝繁叶茂,可柳树的特征恰恰相反,柳枝非常繁茂的时候,叶子却很纤细。这个特点让贺知章震惊了,诗人感到非常美。这种美,从科学的眼光来看,是由于春风吹拂,温度、湿度提高了,是柳树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是自然而然的。但诗人觉得这不过瘾,觉得这不够过瘾,不自由,他觉得它比自然美更美,他想象经过精心设计,才可能比自然美更精致。这不是假的吗?按照美就是真,美和真统一的理论,这不是不真了、不是不美了吗?但这是一种假定,是一种想象,诗人美好的情感只有通过想象才能自由地得到表现、这样惊人的美如果用科学来解释,用反映现实来解释,就不自由了,就不美了,就没有诗意了。

为了表现这种震撼心灵之美,诗人运用的语言是非常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