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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秋雨打断了她的话,生气地说,她刚才来,你呢?

对不起,有个会议,一忙,就把你包房的事儿给忘了,你别生气,我去看一看,419是会议上包的,尽量的给你调一下,好吗?

秋雨没再说话,好在,会议上住在419的人还没来报到,秋雨很快就被安排在那个他熟悉的房间里。走进419,秋雨关上门,先关掉了屋里的日光灯,然后才就走到窗子前轻轻地拉开窗帘。现在他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街道对面的那幢米黄色的住宅楼,从四楼正好可以俯视对面三楼那个他熟悉的窗子。那个窗子里亮着灯,有一半被红色的窗帘遮住了,尽管如此,秋雨还是从另外半个窗子里看到了一些晃动的身影,他还隐约听到有欢笑的声音从那窗子里传过来,这么多人在你房间里干啥了?秋意,你在和你的同学聚会吗?

秋雨想弄清在那个他熟悉的房间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回身把提包抱在怀里往外掏东西,一个折叠的支架,一架双筒望远镜,一个黑色的小包,只几下,他就把怀里的抱掏空了。秋雨先把折叠支架拉开支在窗前,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打开那个黑包,借着从街道里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光亮,秋雨拿出包里那些拆开的散件,迅速而熟练地组合在一起,那是一架单筒望远镜。秋雨迫不及待地把单筒望远镜固定在支架上,他在重复着他曾经做过许多次的动作,现在,他探着腰,闭着左眼去看街道对面那扇他熟悉的窗子。

秋雨调着单筒望远镜的焦距,那个他熟悉的窗子,那个他不知道观察过多少次的窗子,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出现在秋雨视线里的情景使他愣住了,他先看到窗子里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剪纸,那是一幅大红的双喜。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盘了头打扮得像新娘的女子被几个男青年从窗子前一拥而过,尽管楼下的街道里不停地驶过汽车,他还是听到了从那窗子里传出来的欢笑声,秋雨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们在干啥?闹新房?当这三个字出现在秋雨的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的头哄地一下就大了,闹新房?是谁结婚呢?秋意吗?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他给谁结婚呢?他想看清那个新娘的面孔,可是很长时间里,他看到的都是那些走来走去的男人,一阵接一阵的欢笑声使秋雨感到生气,他想,秋意,是你吗?你和别人结婚了吗?想着想着,他就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只打了自己耳光的手在空中颤抖着,看着对面那个明亮的窗子,秋雨抬手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你为啥还不过去看看?你还站在这里干啥?接着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最后这一耳光使他感到了疼痛,他脸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两下,耳孔里突然发出了一种声响,那声音吱吱地叫着,耳孔里的鸣叫声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离开那架望远镜,转身朝门边走去。

在走下楼梯的时候,秋雨的耳孔里一直鸣叫着,有两个楼层服务员从服务台后面站起来,微笑着看着他,可是他好像压根就没有看到她们一样,他快步来到楼下,风一样穿过明亮的大厅,来到街道里。街道里的红灯对他来说如同虚设,他快步穿过马路,行驶的车辆在他的身边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汽车的灯柱照在他的脸上,他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耳孔的鸣叫声里,现在生活在他这里突然间变得像梦境一样,他穿过街道,穿过那个他熟悉的大门,等进入到那个他熟悉的楼洞之后,他的快步变成了小跑。可是当他喘息着站在三楼左手的门边按过门铃之后,他的耳鸣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他听到门后有走过来的脚步声,当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欢笑的声音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门前看着他说,你找谁?

秋雨说,秋意。

秋意?

秋雨喘息着说,你让她出来!

陌生的小伙子迟疑着,正当他准备回身叫人的时候,从屋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谁呀?

不认识。陌生人的话刚说完,一个穿西服,头上身上落满了金箔纸屑的黑脸青年出现在门口,一看到站在门口的秋雨,他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双微笑着的双眼立刻瞪大了,他说,怎么又是你?

秋雨不只一次见过这黑脸,他说,我找秋意!

黑脸说,啥他妈的秋意?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早就搬走了!

秋雨说,你骗我!

黑脸说,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他妈别找不自在!

秋雨固执地看着黑脸说,我找秋意,你让她出来……

秋雨的话还没说完,黑脸抬手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秋雨一下就被打晕了,他倒下去,顺着楼梯滚下去。秋雨还没有从楼梯上爬起来,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涌下来,接着,他就被两个人架了起来,他们一直拖着他的胳膊往楼下去,拖到楼门口的时候,他的一只鞋被拖掉了。那帮人一直把他拖出大门口,丢在大街上,在灰暗的路灯下,那个黑脸青年气势汹汹使劲踢秋雨,他一边踢一边朝秋他道,我踢死你!我踢死你!秋雨在街道边滚动着,最后他被一棵树挡住了,那个踢他的黑脸也被几个人拉住了。

黑脸青年仍然气势汹汹地朝他骂着,妈那个×,我一场大喜……

劝阻的人说,别跟他一样,他神经病……

只片刻间,在秋雨的身边就围了许多过路的人,那个黑脸青年人仍然骂骂咧咧的,有几个劝阻的人拉着他离开了,一些新来的人向围观者悄悄地寻问着,怎么了?

人家一场大喜,他却来找一个死人……

死人?

今天结婚这一家,买的二手房,先前的房主家半年前出过车祸,死过一个女孩,这个人却来找先前那家人,你说,人家一场大喜,会不打他?

哦……

秋雨坐在那里,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哪个女孩死了?女孩怎么会死呢?人怎么会死呢?死和不死又有啥区别呢?在秋雨的现实生活里,生与死已经没有了界线。秋雨这样想着,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背靠着那棵树,看着那些围住他的人。灰暗的路灯穿黄色的树叶打在那些人的脸上,一阵夜风吹过来,那些围看的人如同一些单薄的影子晃动起来,仿佛他在梦中看到的一样。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扔给了秋雨一只鞋子,她说,走吧,穿上鞋走吧,别在这儿找事了。

秋雨看着那个朝他说话的妇女,伸手拾起鞋子,穿在脚上,他扶着身后的树慢慢地站起来,沿着马路往前走。在走着走着,他突然抬起右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他又抬起左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就这样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开弓打着自己的耳光。那天夜里,在锦城的街道上,许多出来散步的人都看到了有一个中年人一边走一边打着自己的耳光。秋雨沿着那条街道一直往前走,最后他来到一条宽阔的河边,他在一座大桥的桥头坐了下来,目光痴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子靠着桥边的柱了,漫漫地睡着了。睡着之后,秋雨做了一个梦,他再次梦到自己被父亲像拴一条狗一样拴在了船头,可奇怪的是,那条大船却沿着那条河驶进了一个燃烧着大火的炉子里。

结尾

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水,方脸乘警一眼就从一片杂色的雨伞里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他抖了抖雨衣对身边打着雨伞的圆脸乘务员说,你看,他来了。圆脸乘务员踮着脚尖朝人群里看,她说,看到了。随后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还真准时。方脸乘警一边朝锦城车站入口那儿看着一边说,我没说错吧,风雨无阻。

说完,他们又一起朝雨水里看。锦城车站上所有的人的面孔都被不同的雨具蒙上了一层特有的阴影,只有那个中年人没有使用任何雨具。在夜里,好像没有谁知道这场秋季里的雨水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尽管现在是上午,由于阴雨,却很容易使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乘警和乘务员一起看着那个他们熟悉的身影勾着头,沿着没有遮阳棚的站台朝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圆脸乘务员说,他好像不高兴。

乘警说,是吗。

乘警很有些佩服同事的眼力,隔着布满了雨水的空间,她就能观察到他的神色,等他想验证那判断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只给了他一个走动的背景,但同事的话使方脸乘警多少有些上心,在列车刚刚开出锦城的时候,他就来到最后一节车厢。由于阴雨,车厢里比平时还要空荡,他走进车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中年人,但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而是站在车厢的接口处,他的心不由得一紧,但是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在靠近车门边一对接吻的青年人身边停了下来,他一边注视着站在接口处的中年人,一边用手敲着茶几。那对青年人停住接吻,他看了他们一眼说,这是在你们家?注意点影响。

影响谁呢?这个车厢除去这对青年人,就只有站在车厢接口处手扶铁链面对雨水的中年人了。乘警说完,就再没看那对青年人,而是装着无事的样子朝车厢的接口处走去。在接近那个中年人的时候,乘警突然看到那个中年人抬起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耳光。乘警还没有走到他的身边,那个中年人又抬起手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乘警为中年人的行为感到费解,他为什么要这样惩办自己?乘警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听到咳嗽声,那个中年人回过身来,由于光线的缘故,乘警没有看清那个中年人的神色,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那个中年人的身影就像一张剪纸,在那剪纸的背后,是不断后退的,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深黄色的树林。

尽管这样,乘警还是看到了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乘警从那个中年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中年人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踉跄了两下,险些倒下去,一个黑色的小本本从他衬衣的口袋里掉下来,但是他没察觉。等他站稳了,他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乘警一眼,然后朝他的座位走去。

乘警看着那个中年人在座位上坐下来,这才走过去,在他的身边站住了。乘警看到雨水改变了中年人身上衣服的颜色,由于雨水,那夹克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深蓝色的夹克上还粘有一些黄色的泥巴。乘警为了引起中年人的注意,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听到脚步声,那个中年人抬起了头,不知是玻璃的缘故还是天色的缘故,他的脸色看上去像土地一样发黄,他的右手捂在左胸上,好像那里十分疼痛。乘警这次以为他病了,他说,哪不舒服?

中年人像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慌张,他把右手从左胸口那儿放下来说,我没事儿。

乘警看着他,用关切的语气说,有干衣服吗?换换吧,不然会着凉的。

中年人明白了乘警的意思,他站起来,从头上的行李架上拿下他的提包放在茶几上,他打开拉索,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先从里面摸出一个望远镜来放到茶几上,他朝乘警莫明其妙地笑了笑,又从里面摸出半瓶白酒来,他把白酒放在茶几上看了乘警一眼,然后说,没事儿,喝点酒就好了。

这时乘警的手机短信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在他临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人。那个时候,那个中年人正把手中的酒瓶子对着嘴扬起来,因此,他没有看清那个中年人的脸。等方脸乘警到前面的车厢里办完事儿回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那个中年人却不见了,但他的提包,他的望远镜,还有那个酒瓶,都放在茶几上。乘警对那对并排坐着的恋人说,哎,那个人呢?

两个青年人对乘警的话迷惑不解,他们转过身来,顺着乘警的手朝后看,但是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车厢。乘警又问了一句说,那个人呢?那个男青年看着乘警摇了摇头,那个女青年也跟着摇了摇头。两个青年人看着乘警的目光有些异样,不安地站起来,他们提起自己的包,匆匆地离开了。

乘警急忙转身,去查看厕所,可是厕所里根本没有人,他顺着车厢找了一遍,也没有见到那个中年人的身影。方脸乘警的目光变得有些惊慌,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接口处,在幻觉里,他仿佛看到了中年人站在那里的身影,可是一晃,那身影就不见了。方脸乘警匆匆地来到车厢的接口处,他看到拦在那里的铁链在行驶中的列车上不停的晃动,而车厢外,则是茫茫的秋雨,湿漉漉的铁轨像快速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后退去,仿佛没有尽头。

乘警回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车厢走廊的一个座位下。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小本本。乘警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个小本本,那是一个黑色烫金的工作证,他看到工作证下面的几个字:

殡仪馆

方脸乘警的手指一下子变得冰凉,接着,有一股冷飕飕的气体顺着他的胳膊流遍了他的全身,但好奇逼使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本工作证,接着,他看到了那个中年人,从照片上看,那个中年人比现实里要年轻的多。然后,乘警又看到了下面一些内容:

姓名:秋雨。出生年月:1971年。

1971年?不会吧?1971年的人今年才三十五岁,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五岁。乘警这样想着,又往下看,这次他看到了另外几个字:

火炉工

火炉工?殡仪馆的火炉工是干什么的?那不就是焚烧尸体吗?这种推猜使乘警的头发梢都竖了起来。方脸乘警回过头来,车厢里这会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名叫秋雨的人坐过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灰色的提包,一个望远镜,还有一个酒瓶子,那组静物仿佛一幅纸张发黄的素描,挂在光线暗淡的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