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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哦……是不是腰里还绑个葫芦?

对。俺爹小的时候,就跟着俺爷在颍河里跑船,俺爷把俺爹绑在船头上,从漯河往下去,路过锦城,路过颍河镇,一直往下去,你知道吗?那船可以到淮河里去,然后一直顺水往下,到安徽,到江苏,还可以顺着长江到上海……

民工有些羡慕地看着教授,你去过?

去过……秋雨停顿了一下说,不但去过,俺爹还常常给我讲起当年的事……

在秋雨的记忆里,很多事件混杂在一起,那些反复听来的讲述渐渐转变成了他自己的经历,现在,他没法弄清那些事情的界线,秋雨说,俺爹用铁链把我拴在船头上,从六岁一直绑到十二岁……说着,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仿佛那些不堪回道的往事使他感到痛苦,一绑就是六年呀,你想想……他像是对民工讲述,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你想想,秋意……

民工不明白眼前这个教授话,秋意是什么意思?民工看到教授沉浸在往事里,他皱了一下眉,又皱了一下眉,痛苦的往事像一片乌云笼罩着他,在他的幻觉里,眼前的民工变化成了一个女人,他说,秋意,你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都害怕看见那河水……

民工仍然不明白教授的话,谁是秋意呢?教授的话使民工感到费解,他只好问一些能使他明白的话,民工说,那你爹呢?

秋雨看了民工一眼,幻觉里的女人消失了,他说,俺妈死后的第三年,俺爹也死了,俺爹妈一块都埋在颍河镇东边的河滩里。

哦……这么说,你每年清明都要回去烧纸了?

秋雨看着民工摇了摇头说,不回去,都快三十年了。

民工不能理解教授的话,三十年?你不去给你爹妈烧纸?

75年发大水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大水把埋俺爹妈的河滩地都冲塌了,哪里还有坟?

哦……这么说,你老家不是颍河镇的?

老家……秋雨说,我没有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跟着俺爹在河里行船,还没等我问俺爹,俺爹跟俺妈一样,突然掉进水里淹死了。

你爹常年在河里行船,不会水吗?咋就被淹死了?

喝酒,他喝醉了。

哦……民工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秋雨还想就这个话题和他说下去,可是民工显然有些疲倦,由于疲倦,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就在这个时候,列车开动了。秋雨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他不用看表,就知道现在是下午3点55分。

这个时候民工站了起来,他伸着懒腰对秋雨说,哎,你能帮我点忙吗?看秋雨把眼光收回来,民工又接着说,我把袋子放在你的座位下,帮我看一下。

你呢?

我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瞌睡死了。民工还没有等秋雨回答,就站起来去拉他的鱼鳞袋子。这个时候,秋雨还没从往事里摆脱出来,即使别人已经离开,那记忆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灰暗的噩梦里奔跑。他极力地想忘记那噩梦,可是那噩梦就像他的呼吸一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他常常在睡梦中回到记忆里,在梦里,他的四肢往往被一根绳子捆绑着,不是顺着没有尽头的颍河漂流,就是被扔燃烧的炉火里,他不是为了挣脱那绳索累得肌肉紧缩,就是为了摆脱那炉火累得大汗淋漓。

秋雨就那样木呆地坐着,他知道,他的现实生活仿佛就根植在那场噩梦里,那噩梦的细节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了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他知道,如果一旦进入那记忆,他就不能从那噩梦里自拔。如果不是躺在座位上那民工的鼾声,那匹记忆的奔马,还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列车刚出省城,那个疲倦的民工就躺在秋雨右边的座位上睡着了,他面朝里,小半个屁股悬在空中,纷乱的头发对着过道,就像一把秋后的杂草,他轻轻地鼾声好像一只虫子藏在杂草里,不停地发出叫声。

秋雨把右脚上的鞋子脱掉了,通过茶几下的空间伸到对面的座位上去。尽管隔着袜子,他仍能感觉到座位上的人造革面的质感,这和他的脚挨着秋意的肌肤的感觉有着很大的不同。有一次,他的脚尖顺着秋意的大腿都伸到她的裙子里面去了。每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脚都有那种触摸到秋意的肌体的感觉,那种感觉常常把他带到一些恍然不清的往事里去,但他喜欢用这种方式度过时光。

风从窗子里钻过来,吹打着他的脸和头发,列车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秋雨起身把刚才打开的车窗放下来,回身转过茶几,来到他的提包前,拉开提包弯着腰在里面捣弄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副小型双筒望远镜来挂在脖子里,然后把拉索拉好,等他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他看了那个睡得正香的民工一眼,这才把头依在靠背上,拿起望远镜,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座位上的提包。秋雨不停地调着焦距,他想通过望远镜看清近在咫尺的提包,可是越凋望远镜里的提包越模糊,恰恰,这正是他渴望得到的效果。在那模糊的状态里,不到五分钟,奇迹就会出现,望远镜里被放大的提包的局部就会进入他的幻觉里。果然,在他的幻觉里,有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名叫秋意的女人。秋雨不敢把眼前的望远镜拿开,他知道,望远镜一旦拿开,那个他想象中的女人就会消失。就在这时,他听到有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的声音,他放下望远镜,那个幻觉中的女人消失了,进入他视线里的是一个乘警。秋雨十分讨厌这个人,几乎每次都是他来打断他的幻觉,他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身边的那个方脸乘警,可那乘警仿佛没有看到他敌对的目光,伸手指了指他放在座位上的提包说,放到行李架上。

碍你屁事!尽管秋雨心里十分的恼火,但他嘴上啥也没说,他还是在乘警的注目下站起来,拿起座位上的提包抱在怀里。秋雨回身想告诉他说这样可以了吧,没想那个乘警却已经离开了。秋雨有些茫然的看着那个渐渐离开的身影,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听到耳光声,近处有个旅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秋雨却不管不顾,在那个旅客的注目下,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常常是这样,秋雨为自己的懦弱而生气,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生气,而他用来惩罚自己的方法就是扇自己的耳光。他越是生气,扇自己的耳光时就越狠,有的时候他会越打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打自己的耳光。秋雨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之后,就抱着提包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一坐下来,秋雨就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再睁眼看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这是他应付现实生活的手段。有些时候,他会显得特别倔强,不可理会的倔强,就像刚才他面对那两个时髦的青年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样,就像他现在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这世界一样,他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和别人闷犟,这也包括秋意在内。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到你!可是他偏偏要来,一次一次的来,我就是要来!秋雨在心里气鼓鼓地想,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咋会这样?秋雨的耳边又响起了秋意指责声,他听到秋意的声音在颤抖,可是他就是不说话,他用气鼓鼓的眼睛看着她,秋意的泪水流下来了,秋意绝望地说,你这废物!废物?我是废物?看着秋意绝望的眼睛,秋雨伸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睁开。

秋雨闭着眼睛听着秋意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渐渐走远了,那脚步就像田野里奔跑的风,就像空中奔跑的阳光。在幻觉里,秋意的面孔像风和光一样离他是那样的近,可是他又没法捕捉住,秋意像风和光一样随时都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没法摆脱,捕捉不到而又没法摆脱的痛苦,把秋雨的日子折磨得憔悴不堪,憔悴不堪的日子,逼着他一次次来到这行驶的列车上,然后随着不停地颤抖的列车,去回忆往事,痛苦而幸福的往事从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就这样,秋雨在回忆里进入梦乡,即使车厢里越来越多的旅客也没能把他从睡梦里吵醒。这趟地方列车常常是这样,在最初的时候,车厢里往往没有多少人,而随着列车一站一站的停靠,等快到终点站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接近8点的时候,669次列车准时到达了锦城车站。秋雨上车时掏出来的茶杯,还有挂在他脖子里的望远镜早已放进了提包里,因为旅客的原因,那个灰色的提包就放在秋雨的腿上,他像抱着一个女人一样不舍得放开那个提包。现在那个包又恢复了原样,变得鼓鼓囊囊。秋雨挎上提包,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边往车门走一边回过头来,他看到那个早已醒来的民工正撅着屁股在座位下往外掏鱼鳞袋子,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被挡在身后旅客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呀走呀……秋雨只好转身朝车门边走去。

秋雨随着人群走出车站的时候,夜色早已笼罩了锦城。车站上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有一个胖子迎面拦住了他,在灰暗的光线里秋雨看到了那张朝他微笑的脸。胖子说,要车吗?秋雨朝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秋雨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面的司机。在这座小城里,有很多这样没有牌照的黑面的,有些时候他很想帮帮他们,只是他真的不需要车,从车站步行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达他要去的地方,况且秋意也没坐车回去的习惯。秋意说,走吧,走走。在秋雨的记忆里,秋意每次都是这样对他说。无论他哪一次从省城回来,秋意都会到车站来接他。

秋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走,在夜色里,他全神贯注地在人群里搜寻着,他渴望着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渴望着他的想象能变成事实。在秋雨和秋意之间有着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呢?他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想,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天意呢?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都和某个季节有关呢?秋雨,秋天里的雨,那雨击打着满树的黄叶,就有了一分秋的意思了吗?秋天的意思该是什么样的呢?凄凉?绝望?日子到了尽头?不,不,决不是这样的意思,秋意应该是美好的,你看,那无边的枫林的叶子都变成了一种金黄色的颜色,金黄色的枫林像湖水一样在傍晚的秋风里波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诗情画意呢?那是一首诗?是一首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百片枫叶所写照的秋天吗?那是谁为我们写就的空灵的盛宴呢?那是谁为我们点燃的焚烧的炉火呢?秋天里的枫林像肉体一样在燃烧吗?可是,在那熊熊的烈火中,我为什么就感受不到生命的激情呢?就因为我是秋雨吗?是呀,在萧萧的秋雨里你能感受到那火样的热情吗?

爹,你为什么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呢?你生我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感受那无边无际的秋雨吗?就是为了让我来感受这人生的凄凉吗?秋意,这就是你的意思吗?秋雨一边往前走一边这样绝望的想。但是那绝望很快就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了,他像誓言一样地喃喃自语,我就不信!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秋意的模样,美好的希望仿佛已经变成了事实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幻觉里,他不曾一次看到秋意穿着婚纱和他走进入洞房,他坚信这种想象在不远的一天将会变成事实。

秋雨顺着车站前的那条街往前走,先穿过了一条名叫民主的小街,又穿过了一条名叫自由的小街,最后来到了八一宾馆的门前。八一宾馆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秋雨在宾馆的门口停下来,他回头看一眼斜对过的那幢米黄色的住宅楼,由于夜色掩盖了他熟悉的那楼的颜色,实际他只看到了那幢住宅楼亮起来的一些窗子。一,二,三,从上往下数,到了第三层,看到那个他熟悉的窗子亮着灯,秋雨感到了安慰。他转身走进了宾馆的大厅,他把肩上的提包放在服务台上说,419。

在服务台里,站着一个亲切而陌生的女孩,她看了秋雨一眼说,419?

秋雨说,对,419。

女孩翻了一下登记本说,419已经住人了,先生,还有别的房间……

还没等女孩说完,秋雨就打断了她的话,怎么会呢?他有些激动,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419是我定的房间,每个星期六我都定了,这是给你们经理说好的,经理呢?叫你们经理来!

秋雨说完,就不再理会那女孩,他提起包,走到大厅里的沙发前坐下来,远远地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那个女孩打电话。片刻,就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子匆匆地走过来,还没等柜台里的女孩对她什么,她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秋雨,一看到秋雨她就明白了,她走过来微笑着说,实在对不起,她刚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