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自杀的方法
精神病医生蒙在深秋的一个下午,手拿一把红色雨伞突然离开了他的诊所,决定要到一个名叫锦的小镇里去。
锦。这个汉字在蒙所生活的那片广阔的地域里,很少被当作地名来使用,所以当听到这个字的时候,他感到新奇。他忍不住重复了一下那个汉字:锦?
他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重新审视了一下坐在他面前的那个脸色苍白精神忧郁的姑娘,她那双与面容有着不同颜色的嘴唇和那双下垂的眼睑,使他想起一个人。那个走在遥远绿草地上的少女现在仿佛就坐在他的眼前,他心里涌过了一股莫明其妙的渴望。他说,你叫什么?
锦。
这个汉字的再度出现,在蒙的记忆里打上了一层深深的烙印,使他就此不能忘怀。他又看了她一眼,在那张白色的处方上写下了两个相同的字:锦。这两个发音相同的字体,在他的处方上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锦,某个乡村小镇的名字。不可否认,在那个名叫锦的小镇里一定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树木房屋街道之间行走,那里有供给人们生活用品的小店铺和各类不同名称的机关。锦作为一个镇子,如同一只麻雀,她五脏俱全。
锦的另一个概念,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那个叫锦的姑娘住在一个名叫锦的小镇里。锦镇在某个方位的乡下,她所处的方位和格局以及小镇人的生活方式,只存在于蒙的想象之中。蒙在想象之中一次又一次走进锦的腹地,到锦的住处和她共度一些难忘而幸福的时光。长期一来,那些想象已经成为蒙现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对她说,看来你需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让我对你的病情作一些观察。
我没有病。
没有病?那你过来干什么?
我只是在街上闲逛,无意中看到了你门上挂的牌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牌子,精神病诊所。我感到新奇,就进来了。
这就是你和正常人不同的地方,或许你有许多想法要给我说。
为什么要给你说?
因为我是医生。蒙看到锦垂下眼睑,她下垂的脸睑再度使他想起了最初的恋人,那个他小学时的同学,仍然像一个仙女生活在他的思念里。他说,你还是住下吧。
不。她说,我不能住在你这里。不过……她说着看了蒙一眼,我可以住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来和你随便聊聊。
在后来的时光里,由于对锦的思念,蒙开始对他的诊所和前来就诊的人产生了厌恶感,他整日沉浸在对锦的回忆和想象之中,那些回忆和想象如同一些绘画的颜料被他的温故掺和在一起,使他自己也分辩不清那些事件的秩序,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经无聊透顶,于是,他决定到一个名叫锦的小镇里去。
蒙精神恍惚地走在种植着冬青和芭蕉树的街道上,各种各式的汽车就象各种各样的人一样在街道上行驶,汽车荡起的尘土落在芭蕉和冬青的叶子上,使得芭蕉这种在南方生活惯了的植物有些面容丑陋和肮脏,这使蒙想起了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听见雨水击打树叶的声音了,在这之间他似乎也没有见过阳光,就如同那些刚刚离他而去的日子,没有任何鲜明之处。他坐在椅子上,扬起双手伸了一下懒腰,蒙看见锦从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锦说,就这样吧,看你挺累的。
不累不累。蒙慌忙站起来,他看到窗外的光线暗淡下来,时光已经接近傍晚。锦的脸色在蒙的视线里有些朦胧,仿佛梦中的一个画面。他说,要不,蒙看着锦说,我们一块出去吃点饭?
对蒙的邀请锦有些犹豫,但蒙话语里的恳求成份感动了她,她说,好吧。
记忆里的某个夜晚蒙和锦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由于锦的呼吸和脚步声,使蒙已经记不起接下来他们长达三个小时的谈话内容,但流失的时光和话语仿佛一种高度的融合汁,把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揉和在一起,由于对世事和人生看法的相似,使得他们已经成为了仿佛相识已久的朋友。他们选择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小饭馆坐下来,要了两样小菜和两瓶啤酒,但锦说,我不喝酒。
红色的灯光照在锦的脸上,使蒙又一次产生了如同进入梦境的感觉。蒙说,喝一点吧,这东西不错,开胃,看你娇弱的身体。
不,锦说,我会头晕的。
不会的,你试一试吗。
好吧。锦端起酒杯说,告诉你,我真会头晕的。她说,她喝了一口啤酒。
对对对,就这样。蒙举起酒杯说,来,碰一杯,为我们的相识。锦在蒙的劝说下喝完了两杯啤酒。锦说,不能喝了,我真的晕了。
蒙说好吧。
这本是一件很简单细小的事,可蒙却记得十分清楚。他们一同走出小饭馆,锦就揽住了蒙的胳膊,锦说,我真的醉了。
蒙说,要不我们回诊所去?
不,锦说,我要回去,我给俺哥说好的。
你哥?
是的,他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好吧,我送送你。他们沿着灯光暗淡的小街挎着胳膊往前走,最后他们走进一条凸凹不平的小路,在路的两旁蹲着一座又一座面目不清的房屋。蒙说,还远吗?
怎么,不想送了?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愿一直这样走到天亮。
是吗?锦说,现在我想对你说句话。
你说吧。
我自杀过两次。
锦平淡的话语使蒙吃了一惊,他说,为什么呢?
现在我不想对你说。
蒙伸出一只手托住了锦的脸,在黑暗里蒙看到那张脸无比的美丽。
他说,是吗?
锦说,是的。
蒙慢慢地把头低下去,把嘴唇摁到了锦的唇上,蒙感到锦的唇冰凉,这样过了一会儿,蒙说,你冷吗?
锦说,是的。
好吧,那我送你回家。蒙拥着锦在夜色里往前走,两边面目不清的房屋好像没有尽头。前面有一片灯光,待灯光近时,蒙看到那里是一处建房工地,有几个泥水匠正在那里劳作。蒙对锦说,还远吗?
从盖房那儿往右拐,前面不远就是。锦移开蒙的手说,你回去吧,别再送了,说不定俺哥就在那儿等我。
蒙说,再送送吧。
蒙看到灯光里正在建筑的是一处红色的墙壁,那墙壁在灯光里显得很高大,这一点给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几个泥水匠的注目下,在红色的墙壁下拐向右边的小路走进更深的夜色里。路在他们的脚下开始呈现出一种坡形,上上,下下,仿佛一段山路。路的右侧地势很高,生长着黑浓浓的树林,偶尔有一丝灯光从林间射出来。路的左侧很洼,洼地里仿佛是一道道长满了藤类植物的篱笆,更深处好像是一潭没有尽头的水。
蒙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可他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过在这个城市里还会有这样的地方。这使蒙感到新奇。这时锦站住了,她说。好了,你该回去了。
到了吗?蒙看到黑暗中有一处亮着灯光的窗子。那窗子仿佛安在高高的空中。
锦没有说话,锦双手钩住蒙的脖子,把嘴送到了蒙的面前,蒙紧紧地拥抱着她。最后锦推开他的手说,好了,再见吧。锦说完倒退了两步。蒙看着锦转过身去,看着锦在他的视线里消失。蒙站在那里听着锦的脚步声渐渐地淡弱,直到有扣动门环的声音传过来,蒙才转身离去。可是蒙在回去的路上没有看到那堵正在建筑的红墙,因此他迷失了方向。那个黑夜里蒙一直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行走,树林和篱笆不停地在他的左右变化,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依着路边的一棵小树坐下来,疲劳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叽叽扭扭的声音所惊醒,在灰蒙蒙的晨雾里他看到了一个挑担的老人,他站起来朝老人说道,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他没有听到老人的回答,老人不紧不慢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看到老人的担子里挑着豆腐,这使他认出这是那位常常到他诊所附近卖豆腐的老人。他想,就跟着他走吧。在天色渐渐转亮的过程中,蒙果然跟着老人回到了他所熟悉的街道里。
蒙在一整天里精神都有些恍惚,他在等待着锦。望着窗外濛濛的细雨,蒙怎么也记不起天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雨轻轻揉揉,使得街对面的树木和那幢白色的建筑都清秀起来,这使蒙一次次想起锦的手。他的思想被锦那雨水一般温柔的手抚来摸去,这使他更加孤独,在傍晚的时候,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锦。
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傍晚锦手擎一把红色的雨伞再度光临了蒙的诊所。他们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又作了一次很长的谈话,在谈话的时候锦闪动着明亮的大眼睛却和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蒙很想过去拥抱锦,由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他们谈话的内容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印象,蒙记住的只是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最后锦站起来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蒙渴望锦能留下来,他说,住下吧,你看天下着雨。
不,锦说,我闻不惯这里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