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我去送你。蒙拎一件雨衣同锦一起走到门口,在风雨里蒙看到锦打一个寒颤。蒙说,你冷吧?没等锦回答,他就把雨衣递了过去,他说,把这个穿上,或许会好些。
锦没有推迟,她把雨伞递给了蒙,自己穿上雨衣,随后他们一同走进濛濛的细雨里。蒙在那个雨夜里重温了他昨天所走过的道路,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几个泥水匠仍在雨水里不停地劳作,红色的墙壁在灯光里更加鲜艳。在走过那处灯光之后,蒙说,他们为什么夜里盖房子?
锦说,不知道,或许等着住吧。
蒙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往事,他说,昨天回去的时候我迷了路,一直走了很长时间。
是吗?锦说,真对不起。今天俺哥不在家,你就到俺哥家去住吧,那里有好几个房间。
蒙站在那里,雨水击打伞面的声音不停地响着,他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说,好吧。他和锦一同踏着泥泞来到一所院子前,迈上一段高高的台阶,锦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院子的大门。由于在夜间,蒙没有看清院里的形状,但在他的印象里院子很深,左左右右有好几个房间。他跟着锦走进了靠左边的一个房门,在他们进去之后锦把房门关闭了。锦摸索着点上蜡烛,锦说,电线被风刮断了,现在只有这样了。蒙放下雨伞,他在烛光里看到了锦,锦的脸庞在朦胧的烛光里更加动人,蒙忍不住上去抱住了她,锦也把他抱得很紧,蒙几乎没费力气就把锦抱起来放在了床上。在蒙后来的回忆里,锦的身子轻得就仿佛一片叶子,轻得仿佛一片叶子的锦在蒙的身下却像一团火烤着他,把他的身子烧得满是湿湿的汗水。锦说,累了吧?蒙一边喘息一边在锦的身边躺下来,一手揽着她的脖子说,我要幸福死了。
是吗?锦说,你就不想听听我昨天给你说的事?
不,我不听那些不吉利的事儿,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锦,我爱你。说完蒙把锦抱得紧紧的,用舌头去吻她的脸,有眼泪从锦的眼睛里流出来。最后,他们就慢慢地睡着了。在那个雨夜里,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锦用一把手术刀切断了自己的静脉,鲜血流了一地。他急急忙忙地给锦包扎了手腕,一口气把锦抱回了他的诊所里,给她做了一切应该作的治疗过程,他一直守在锦的身边,最后实在顶不住了,他就趴在锦的床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候,蒙发现他确实是在自己的诊所里,可是锦却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来,在杂乱的人群里,他没有寻到锦的身影。街上的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低头寻视,发现他的衣服上有斑斑的血迹。他慌忙跑回屋里,在床单和地板上,他同样看有许多血迹,在床边上还竖着一把红色的雨伞,那雨伞正是锦昨天带来的。最后他在床上找到了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一些没有头绪的文字:
我恨,我恨……
难道没有理由恨吗?
我走了。我要回锦镇去了……
在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他占有了我。
三年前……三年前……
抛弃,他把一个人当作一件东西给抛弃了!
原来他有妻子,他一直在骗我……
刀,一把能切断血管的刀。
雨衣,我带走了你的雨衣……
但我把一把红色的雨伞留了下来。
这就是我,我真的要走了……
这张写满文字的纸,后来终日放置在蒙的案头,很多前来就诊的病人都看到过这张纸片。蒙在后来的日子曾经关闭了他的诊所,他几乎寻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他和锦一同走过的道路,没有找到锦的哥哥的住所。他坐在诊所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锦现在的生活状况,在想象里走进一个名叫锦的镇子里去,可是那些精神病患者时常打破他的这种想象,这使他对他和他们所生活的城市产生了一种厌恶感,他突然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拿起锦留给他的那把红色的雨伞离开了这座城市,要到一个名叫锦的小镇里去。
汽车离去时所荡起的尘土在蒙的视线里慢慢地沉落,天色已近傍晚,蒙站在异乡的土地上有些迷茫。他看到街道两旁都是一些土头土脑的建筑和一些散淡的行人。蒙的出现吸引了街道边小铺前坐着的本地人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目光注视下,蒙通过了一座小桥。小桥下的河流在这个季节里已经干涸,有的只是一些黑乎乎的河泥,河泥散发出来的土腥气在蒙的鼻孔里涌动。蒙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老妇的衣襟在晚风里摆动。他说,老大娘,邮电所往哪走?
邮电所?老人望了他一眼说,你要送信吗?不行了,邮电所现在已经关门了。
不,我要找一个人,她是那里的话务员。
打电话?老人的声音如同被风抖动的衣服一样颤颤抖抖,她转身朝前指了指说,就到了,路南,那个两层楼就是。
蒙按照老妇的指点来到了那座两层楼前,在粉绿色的墙壁上,蒙看到了一个底色斑驳的牌子,那牌子上写着几个字:
锦镇邮电所
蒙来到楼房东侧的大门前,那两扇用钢管和钢筋组合成的铁门从里面锁上了。他透过图案的缝隙看到院子很深,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蒙朝后倒退了几步,那座粉绿色的楼房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数了数,楼上和楼下一样,都是四间房子,他在最东边的窗子里,看到了一排摆放整齐的书脊,在那排图书的两侧挂着粉红色的窗帘,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在雨中被泥水匠修建的墙壁,他想,锦应该是在这里。
就这个时候,他看到西边一间房屋的后窗被推开了,接着他看到了一位老人,老人的面容和目光被黄昏时的阳光所沐浴,她的面容很象锦,这使蒙从内心里生出一种欢乐之情,他脱口叫了一声,锦。
老人说,你找锦?
对,我从城里来。
你等着,我去给你开门。
蒙立在邮电所的铁门前,看着那位从楼上下来的老人从把门打开,然后他跟着老人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长着几棵高深的白杨树,树叶在秋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老人说,走吧。蒙跟着她沿着楼梯来到楼上。老人边走边说,你叫蒙吧?
是的。
这就对了。老人一边说一边把蒙领进一间屋子,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等我?谁让你等我?
锦。女人说完从蒙的手里接过那把红雨伞说,这伞就是锦的。女人说着随手朝一个衣架上指了指说,那是你的雨衣,锦说你要是来了,就让我把雨衣还给你。
蒙果然看到他的雨衣搭在衣架上,他说,她人呢?
死了。
死了?蒙一下子就被老人的话语给击愣了,什么时候?
两年了。两年前她得了一种怪病,面部神经收缩症,没几个月,她的脸就变老了,她觉得再也没有脸出去见人了,就死了。
蒙呆呆地望着那位老人,喃喃地说,她死了,她怎么会死呢?
她真的死了。苍老的女人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小瓶子说,她是吃了瓶里的药睡着的,她一直在这里睡了两天两夜,她从来没有这样瞌睡过,等我打开她房门,她已经死了。我在桌子上看到她留给我的一张条子,她让我替她在这里等你,我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里我天天都为她打扫房间,现在你终于来了。
在老人叙说的时候,蒙闭上了眼睛,老人的声调使她想起锦,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锦。他睁开眼睛,可他看到的仍是那位老人。这个时候,隔壁的电话铃响了,苍老的女人把手里的瓶子放在桌子上,她说,我去接电话。
女人离去后,蒙环顾四周,屋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他在想象之中曾经无数次地来到这里,和锦面对而坐,他喃喃地叫道,锦。蒙走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他似乎闻到了锦的气息,锦仿佛刚刚起床离去。蒙在床上坐下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个药瓶。药瓶在他的手中转动,那些白色的药片相互撞击着,发出一种乐耳的声响,仿佛是锦在呼唤他。蒙突然产生一种想尝一尝那药片的渴望。他想,这是锦吃过的药片,锦吃过的药片是什么样的味道呢?蒙把瓶盖打开,取出一片放在嘴里,那白色的药片是甜的。于是,蒙就一片接一片地把药从瓶子里取出来放在嘴里,在恍惚之中,蒙记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那样的药片,到最后他突然感到了劳累,就在锦的床上躺下来。他听着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从隔壁的房间里响起来,外面的世界被黑夜所笼罩,蒙在恍惚之中叫着锦的名字渐渐地入睡,隔壁的电话铃声离他越来越远,蒙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锦,锦从一片晨光里朝他走过来,他说,锦。
锦朝他笑了笑。锦说,我是来接你的。接着他拉着蒙,一同走进晨光里。他们面前的田野被淡淡的晨雾所笼罩,淡淡的晨雾被红色的霞光所浸染。他们停住脚,他们的目光被一片灰红色的雾霭所弥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