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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穿过玄色的门洞

现在我只能对你讲述在我第一次穿过那个玄色门洞时的感受,在感觉里,我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给卡住了。或许那会儿我所经受的不光光是恐惧,但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在我无数次的回溯之中那其余的感受都荡然无存了,只有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如同白纸上拓出的黑色木刻一样清晰。

我记得那个夜晚没有月光,树的面目浑浊不清,在星光的映照下一丛丛立在黑暗里,比白天高深了许多,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对妻子说:“夜晚的树比白天的高。”妻子最初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就领她到夜色里去散步,当她到看耸立在星光下的树丛时,她不得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是的,是比白天的高。”

那个玄色的门洞就隐藏在那些混沌不清的树丛之下,树丛黑森森地像一口常年不见天日的墓室,有许多狰狞可怕的眼睛隐藏在里面,使我的头皮发紧。在我家与那个玄色门洞之间有一片空地,在我的印象里,那片开阔地上到处都是水坑和泥泞,那天晚上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走过那片充满泥泞的开阔地用了很长时间。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在我的记忆里,那个玄色的门洞前怎么会有一片开阔地呢?到后来当那片开阔地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时,我突然意识到,那片开阔地绝不是毫无理由地横在我与那个玄色的门洞之间的,那是一种暗示,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当我拉着母亲的衣襟前往那个玄色的门洞时,我对那暗示就有了朦朦胧胧的预感,我仿佛知道这里迟早会发生一些让我感到恐惧的事情一样,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时,那恐惧就开始朝我压过来,我一下拉紧了母亲的衣襟,我说:“妈。”

母亲说:“别怕。”

母亲这样说我更害怕,我看到一只巨大的手从黑暗里朝我伸过来,我一下子搂住了母亲的腿。母亲立住了,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母亲说;“不让你来,偏要来,有啥可怕的?这不到了。”我就顺着母亲的手朝前看,那里果然立着两扇玄色的门,门紧紧地闭着,黑色的门洞像一个巨大的眼球瞪着我,一刹那,我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婶子。”母亲小声地叫道,母亲的声音低弱而胆怯,在黑暗里一晃就消失了,可是我们没有听到回声,母亲不再叫,把右手放到门上去推门。在我的感觉里,母亲用了很大的劲那门才吱呀地叫一声,那门的叫声很古怪,和我平时听到的门轴转动时的声音全不一样,像夜猫子叫,随着门轴的转动,我的心颤动了一下,接着,我就看到了一点如豆的光亮。那光亮似乎离我十分遥远,像坟地里的一片磷火,我就忍不住叫一声:“妈……”我的喊叫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可是母亲没有听到,母亲着魔似地拉着我的手朝那如豆的光亮走去。

穿过那门洞的一瞬间,就有一种浓烈的油烟气扑鼻而来,那气息有一股淡淡的辛辣,使劲朝我的鼻孔里钻,我两眼直挺挺地望着那如豆的光亮。那是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火像一个行走的醉汉,好像要把墙壁摇塌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灰白的头颅。那头颅一动不动,一丝丝灰白的头发像半个葫芦扣在那里。突然,有一样东西在那隆起的胸前蠕动,慢慢地抬起来,扬到空中,朝我们落下来。我紧张得不敢出气,那是一只手,一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手,那手上的皱纹像一块挂着的破布,手指干枯而弯曲,指甲尖长而发黑,很像我幻想中的那只巨大的手臂,那铁爪一样的手似乎要去撕裂一个胸膛。我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我感到母亲也在哆嗦。接下来,屋里就静得疹人,我和母亲真的像置身于一个墓室里,四周的墓壁开始朝我们倾斜。母亲颤着声音叫一声:“婶子,我来看你来了。”

那个灰白的头颅开始转动,如豆的灯火随着那头颅的转动也变得兴奋起来,在跳跃的灯火里,我先看到了高耸的颧骨和鼻梁,接着是深陷的嘴轮。那嘴轮上没有仁中,也没有嘴唇,只有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像被岁月洗涤了无数次的黄土高原。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岩石一样的眼眶骨和凸起的眼球。那眼球没有光亮,却使我感到恐惧,眼前这个骨髅一样的面孔使我不寒而颤。就是这个时候,她那只扬起又落下的手突然抓住了我,那手冰凉,像一条蛇开始在我的身上爬动,我的腿弯发软,我想把手抽回来,可我却没有力气,她那无光的眼球盯着我,从她鼻孔呼出的浑浊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她的手仍然像条蛇紧紧地缠住我的身子,爬过我的脖子,迫近我的嘴。我浑身颤抖起来,头发倒竖,惊叫一声,挣脱那只手,转身逃离而去。那天,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穿过那个玄色门洞的,满世界灰暗的树丛开始摇动起来,发出瘮人的叫声在追逐我,我一路惊叫着夺路奔逃,等我回到家,衣衫全都被汗水湿透了,接下来我就昏迷不醒,周身烧得烫人。我在那个黑暗的门洞前徘徊了三天三夜,等我醒来之后,我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二奶已经死去三天了。

在这以前大约两年的时光里,我都没有见过二奶。二奶长年躺在那个玄色的门洞之内,这本身就对我充满了神秘。最初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那门洞,对门洞里的一切做出各种各样的设想。到后来,当那个穿蓝底白花布衫梳着一条大黑辫子的姑娘在那门洞里进进出出的时候,那门里的一切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我。我想尽了种种办法去接近那个玄色的门洞,可一次次都因为门洞前卧着的那条黄狗而破产。二奶临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那条黄狗突然失踪了。二奶去世大约两个月之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当我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下滚过一阵热浪,我用手一摸那是一张毛绒绒的皮子,同时我感觉到身下的床被晃得叽呀叽呀地响,我听到了有急促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哼叫声。在恍惚之中,我看到身边有一团东西隆起来,在那里晃动着,喘息声和哼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吓的不敢动,只到这时,我才发现屋里还亮着灯,灯的光亮把一切照得很迷人,我好像看到一团淡黄色的阳光从东边升起来,我在那片淡黄色的阳光之中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夜里所见的一切都不是在我的家里,我身下没了毛绒绒的皮子,我夜里经历的一些是梦吗?到后来当我独自一人抖胆闯进那玄色门洞里的时候,才蓦然醒悟,那个晚上的经历不是梦,我所看到的一切就发生在这里。二奶死后,她家那条狗的失踪就成了一宗悬案。直到后来我热恋的时候,才得突然感悟到,那只狗的失踪,很可能与那对热恋的青年人有关。关于那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被人所知,但我猜想,那条对我汪叫的狗,在那个寒夜里它的皮很可能就铺在我的身下。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浑身大汗淋漓,就像我跟着母亲走进这个门洞里的夜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