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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镜框里的画像

在快乐的彩色围巾上,

是极其苦涩的泪水。

——茨维塔耶娃《风暴吹刮着帷幕》

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我跟娘来到了一个灰暗丑陋的小村庄。我已记不得在那个漫长的土路上消耗了多少时光,头顶上那片塑料布在春雨里摇摆着,不停地发出哗哗地声响。我的裤子和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吃力地行走在满是泥泞的田间小路上,寒冷使我感觉眼前的道路十分的漫长。墨绿色的海洋一样的麦田在我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着波浪,我和娘就像两只小船在海水里漂浮。

“到了。”娘说完就立住了。

我顺着娘的手看到了有一片树林像一座岛屿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东头,东头那一家。”可能是因为寒冷,娘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抬头看娘,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寒冷之外,娘的脸上还掠过了一丝惊恐的表情。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而惊恐,当时的种种迹象只是给了我一种暗示,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在我经过反反复复的回忆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在这个小村庄东头那所院子里所发生的事,只能用一种暗示来表示。

在一个名叫杜牧的诗人所描述过的清明节里,我和娘来到了姥爷家。那个小村庄的面目破坏了我的情绪,我激动的心情消失了,有一种冷冰冰的压抑感朝我袭来。到后来当我突然看到那片在春雨里开放的杏花时,也没能使我快活起来。我看到洁白的杏花被春雨蹂躏着,一片一片在空中凄泣着落离枝头。这情景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到我的胸内攥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绪变坏起来。杏花在春雨里飘落的情景存藏在我的心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一直使我闷闷不乐少言寡语。

我和娘是在院子的门口看到姥姥的。当时姥姥刚从东边的厨房里走出来,正在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她的小脚朝堂屋里走,或许是一种感觉,姥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立刻叫了一声“我的乖。”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们奔过来。现在我已记不清姥姥手里当时拿的什么东西,但姥姥脸上意外而惊讶的表情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姥姥一把拉住我蹲下来,把我揽在怀里。

姥姥说:“是小明吗?”

娘说:“是的。”娘说完就泪流满面。

姥姥伸出树皮一样的老手为我擦去额头上的一丝雨水,眼里也闪出了泪花。姥姥说:“我的乖!”

我和姥姥的脸离得很近,在我眼前竖着的是一幅木刻家雕刻过的脸,就像一副印地安人祭祀时戴着的面具。我在姥姥的牵引下,走过那道低矮残破的院墙,院子里的树木赤身秃枝,一派死亡的景象。这景象使我大为不解。起初我想象着这是年前那个刚离去的阴雨连绵的夏天所致,但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小姨说:“真让人纳闷,几百只鸡怎么说瘟就瘟了?吃都吃不及,到处扔的都是死鸡。你姥爷说,埋吧。就一棵树下埋几只,接着夏天就来了,院子里到处都是腐臭气,真恶心。还没到秋天,院子里的树就开始发黄落叶,到了夜里,风一吹,叶子就从树上落下来,哗哗地响,就像下雨一样……”

小姨腆着大肚子讲这段话的时候,我就想象着姥爷撅着屁股在树边挖坑埋死鸡的情景,想象着那个到处散发着死尸气的夏天。那天我是在进了堂屋之后看到姥爷的。姥姥一进门就朝后墙上说:“他爹,小明来了。”

姥爷不言语,他阴沉着脸注视着我。

姥姥说:“那是你姥爷。”

我就看一眼,我看到从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那光穿透了我的心,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姥姥说:“明,姥给你抱柴禾烤火。”

姥姥说着转身走出门去。我转回身时,已看不到娘,空荡荡的当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就叫一声:“娘。”我没有听到回声,东间里黑压压地不闻一点声响,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哼哼声,我感觉到后墙的那双眼睛在冷冰冰地盯着我,我正要喊着退出去,姥姥抱着两捆芝麻秆走进来。

姥姥说:“乖,来,烤火。”姥姥说着,从兜里掏出火柴握了一把芝麻秆燃着了,淡弱的火苗开始强壮起来。姥姥说:“来,乖,坐近点。”

热腾腾的火苗开始烘烤着我的寒冷,姥姥把鞋和袜子给我脱下来,架在火边上。姥姥说:“英子,你也出来烤烤。”

娘从里间里走出来,一声不响地坐到火边上,淡黄色的火苗蹿出老高,灰白的烟气一会儿就弥漫了屋子,后墙变得模糊了,姥爷的目光变得浑沌不清。我突然发现偌大一个后墙上只有姥爷一人挂在那里,既孤独又霸道。

姥姥突然说:“上坟吗?”

娘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但娘的口气很肯定,像是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徘徊已久。

迟了好久姥姥又说:“让小明去吧?”

娘不再言语,娘的眉头紧锁着,像打了死结,再也解不开似的。后来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里,有一次我和妻子偎在蜂窝炉前喝热腾腾的砂锅羊肉汤的时候,我突然和妻子讲起了很久以前在姥爷家度过的这个清明节。

妻子说:“你见过姥爷吗?”

我说:“没有。从生下来一直长到五岁,我都没有见到过姥爷。那个时候我没在颍河镇住,跟着娘去宁夏的矿上去找爹。但在我的印象里,姥爷十分的高大。”

妻子说:“你又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留下这样的印象?”

“是一双鞋。”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一双胶鞋,黑色的胶鞋。”

那天当姥姥从里间把那对胶鞋给我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愣住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鞋,穿这鞋的人一定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姥姥说:“穿上。”

我就疑惑着把鞋穿上去,那情景就像一条小鱼掉进了船舱里,我当时只觉得好奇,可我不知道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高大男人,已经把一种东西默默地传给了我。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欣赏这双鞋,直到姥姥擓着一只竹篮拉住我的手时,我才看到娘那张铁青的脸。

不知怎的,我一出屋门,就恍惚地看到前面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召唤我,满院里的死树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到后来小姨给我讲这些死树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撅着屁股在树下挖坑埋死鸡的情景,这个幻想的场景一直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弄不懂这暗示着什么,我只是顺从地跟在姥姥的身后,朝那片海洋游去。

眼前墨绿色的海洋真使我费解。后来在我看到那些在马达加斯加滑雪或者在澳大利亚海湾冲浪的人的时候,深深地感到这片墨绿色的海洋与众不同,你不能把她驯服,你只能被她淹没。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明节里,我感到了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在我的血脉里游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对这个问题有了较深刻的认识,而我认识得越深刻,我和姥姥在那个海洋里游动的景象就越清晰。

姥姥说:“快走。”我就用力往前走。可一抬脚,鞋子就被泥泞粘掉了,我的小脚就站在了冰凉的土地上,那冰凉从我的脚底一直往上涌。姥姥说:“穿上,就到了。”

我立刻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在麦田里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