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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姥姥说:“那边。”

顺着姥姥的手臂,我就看到了那堆湿漉漉的黄土了。我心怀恐惧地跟着姥姥来到坟前,感到坟里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把我上下打量。姥姥把篮子里的两个蒸馍和一小块插了筷子的猪肉放在坟前,接着点燃一大沓火纸放在坟边。姥姥说:“起来吧,起来拾钱吧,小明给你送钱来啦。”

接着姥姥又从篮子里取出一把酒壶,姥姥拉着我的手,一边把壶里的酒洒在坟的周围,一边说:“你姥爷最好喝酒,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哪一家都要请他,就是好醉……”姥姥接着说:“你姥爷不是好喝咋能死呢?再过四个月,就是你姥爷的周年了,你姥爷活着今年才五十八……乖,来,给你姥爷磕头,你姥爷常常念叨你。”

不知怎的,我的腿一软就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跪了下来。我看到姥爷从坟里慢慢地坐起来,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坟前草黄色的火纸在我的面前窜着火苗,热浪把一片片纸的骨骸送上天空,在细雨里打旋,又在我的周围落下来,我感到那些落下来的纸灰化成了无数只姥爷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惊叫一声,跳起来就朝回跑,那双大胶鞋像脚印一样被遗失在褐色的田畦上。

我想这事一定被我搞得一团糟,我想姥姥一定会责怪我,但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姥姥却对此只字不提,她回到家就钻进厨房里去做饭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使我迷惑不解的事儿,我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回到家去见姥爷的,可是姥爷已不在后墙上了,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装姥爷的镜框不知被谁翻过去了。在吃饭以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是谁把他翻过去的呢?那双有着奇异光彩的眼睛被墙壁挡住了,我似乎透过镜框后面灰黄的马粪纸,看到了姥爷的后脑勺。

接下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本来娘和我吃饭正吃得好好的,姥姥突然发现了姥爷正在痛苦地面墙而泣,她就站起来走到后墙边把姥爷的画像翻了过来,接着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姥姥说:“再赖也是你爹。”

姥姥说这话的时候,娘放下了手中的碗。姥姥没有看到娘的脸,她走到上坟用的篮子边,从里面取出那个瓦蓝色的酒壶,她絮絮叨叨地说:“明儿,喝点酒吧,男人都喝酒,你姥爷就好喝酒。”她走回来给我往一个小酒盅里斟酒,这个时候娘忽地一下子从板凳上站起来,劈手从姥姥的手里夺去了酒壶,“啪”地一下掼在了地上,那酒壶像一块破碎的冰四处散开,姥姥一下子从絮絮叨叨里醒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

整个下午我的心都在郁闷的笼罩之下,也就是这天下午,小姨给我讲了那个充满死尸气的夏天。到后来,那个我没有经历过的夏天姥爷撅着屁股埋死鸡的夏天,使我很长时间不能忘怀。我记得后来也就是1988年那个热浪滚滚的夏天,在我和妻子去看计划生育展览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属于姥爷也属于我的记忆的夏天。妻子说:“你看,这个小孩子,头发全是白的,皮肤虾红虾红。”

我说:“是的,一个典型的近亲结婚所造成的后果。”

那天,我和妻子很有兴趣地把那些图片从头看到尾,等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细雨蒙蒙的清明节。

夜里,我躺在娘的身边望着漆黑的屋顶,春雨在院子里讲述着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黑暗里,我不止一次看到姥爷那幽灵一般的眼睛,我躲在娘的怀里,在小姨的哼叫声中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娘的喊叫声惊醒了,有一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娘拼命地喊叫着:“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

我用手使劲地挣脱那双手,可是怎么也掰不开,我痛苦地蹬动着双腿。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灯,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是娘挨了一下,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脖子,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姥姥的叫喊声:“明儿,明儿……”接下来好像娘也清醒了,她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叠声地喊叫着:“乖乖,乖乖,乖乖……”

那盏油灯在灰暗里摇曳,我看到小姨光着下身,双腿叉开躺在那里嚎叫,油灯把她的腿推到墙上去,变得十分粗大,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切齿地说:“我杀死你,我杀死你……”

小姨的声音鬼魂一样在黑暗里荡来荡去,使得那个灰暗丑陋的小村庄在我的记忆里更加暗淡。那段接近黎明的时间真是漫长,我在小姨的“杀死你”的声音里止不住地打颤。在黎明来临的时候,我在恍惚里突然听到姥姥说:“出来了。”我就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姥姥那枯老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屋子里到处弥漫着像雾气一样的灯光。在雾气里,小姨的叫喊声淡弱下去。

也就是这时,我听到姥姥说:“没救了。”

娘接着说:“死胎。”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探过头去,看到姥姥呆立在雾气一样的灯光里,她双手托着一个小兔一样的孩子,那孩子浑身乌紫,头发霜白,安安稳稳地接受着我们目光的洗礼。屋子里静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呼吸,一切都像静止了。我看到那片雾气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浓,最后突然消失,一切都被埋在黑暗里。

在姥姥家和后来离开姥姥家的这段时间里,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小姨会在姥姥家生下了那个浑身乌紫的孩子?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就停止了呼吸。在第二天早晨,当我肩上扛着铁锨跟在姥姥的身后走向田野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是跟在姥姥的后面,重复着昨天在春雨里我们走过的路。等我看到姥爷的坟墓时,我还没有回忆起它昨天所带给我的恐惧。

姥姥说:“在这儿挖。”

我在姥姥的指使下,在姥爷坟后不远的地方挖另一个墓坑。脚下的黄土湿漉漉的,那个墓坑很长时间之后,才在我笨拙的动作下形成了。姥姥哆嗦着把那个裹在被褥里的孩子放进去,接下来,是姥姥自己动手把黄土封上去的。后来我想,如果这孩子不死,他的命运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接着我就想起了那个被我所忽略的问题。当我产生想弄清这个问题的念头的时,已经为时过晚,那个时候姥姥已过世两年前,我的小姨也在十年前远走西北的克拉玛依了。

姥姥说:“明儿。”

我就看她一眼。姥姥双手拄着铁锨,望着被她刚刚堆起的黄土,再也没有说什么,她拉着我的手就往村子里走。就是那个早晨,在我跟着姥姥穿过她家屋后的那片杏园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白色的杏花,白色的杏花飘落了一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姥爷,姥爷被一根绳子吊在树枝上,在春风里不停地打转。不知为什么,恐惧突然朝我袭来,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姥爷。”

姥姥说:“在哪?”

我就指给姥姥看。姥姥拉着我的手走过去,她伸手捉住了在春风里不停在打旋的姥爷,我看到有一根绳子穿破像纸吊住了姥爷的脖子。接着我看到了那个透明的框架像一具盛过污油的玻璃瓶子,碎烂在杏树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