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辉煌
你的秀发是照亮祭坛的明烛
你的乳房是装点祭坛的花枝
——里尔克《牺牲》
在霜的感觉里秋雨像盐一样已经把她雪白的肌体腌透了。她在细雨濛濛之中看到有一个女人孤独地在满是泥泞的小道上走着,天地茫茫淡白的一片没有尽头。寂寞无望凄伤就一波一波地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秋雨泪一样在空中稠密起来,如泥浆一样来淹没她,她的胸就闷得要炸,她呼叫着挣扎着用双手去撕裂自己的胸膛。
霜醒来之后这个梦仍然很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记忆里。周围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在寂静里,只有粮和杰的呼吸声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地在那幅秋雨图前划来划去。她坐起来擦擦眼角的泪水,感到胳膊和腿都很沉重,这沉重使她想起了大蒜。那些大蒜一瓣一瓣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外散发着死蒜气。她掀开被子朝粮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粮的屁股像一段挤干了水分的青萝卜,他残缺的下肢在霜的视线里移动了一下。
霜转身透过窗子看到有些陌生的霞光照在树叶上,照在树叶前面虎家的房顶上。她用脚踢了踢那段皱巴巴的屁股,说:“天晴了。”
霜眼前的院子呈现出明快而动人的深褐色,满是脚印的泥泞静静地躺在那里,然而清晨的空气里仍掺杂着难闻的死蒜气。霞光毫无声息地从树叶的缝隙里照过来,一直漫过西边那土头土脑的门楼,漫过门楼下的草垫子,这使霜想到了粮。
霜转身回到屋里的时候,粮还惺忪着眼睛坐在那里。霜转身把背给他说:“来。”粮伸出双手搂住霜的脖子趴在她的背上,霜一起身粮就离了床,他宽厚的身子和她瘦小的身子重叠了,粮的两条空裤管被风吹动似地左右摇摆着。霜穿过门槛,脚步把掺和了蒜皮和树叶的泥泞挤得扑叽扑叽响。霜把粮背到门楼下的草垫子上放下来,粮抬起头皱着眉朝她问:“还切?”
霜默默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回身把放在门楼下的半包蒜头倒在他的身边。粮脸上的皱纹痛苦的抽动着,他突然叫道:“我不切!我不切!”
霜的手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顺手扔给了他一把菜刀。粮按着他残缺的双腿朝霜儿哀求着:“我求你啦,我求求你中不中,我一看见蒜就头疼,我头疼呀,头疼——”
“切吧,这能干长就不赖。”霜朝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安生再炕一个月就不炕了。”
一束灰红色的光照在粮的脸上,树叶在空中摇一下,那光就在他的脸上晃一下,粮的脸像一块生长着痛苦的田地,他嚎叫着:“我不切,我不切……”
粮喊叫的样子使霜心寒,但她还是走过来把刀递到粮的手上,她说:“不切干啥,谁养活你?”
“谁也不让养活,我死!”
“你死去吧!”霜不再理他,转身朝回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哧——哧——”的切蒜声,听到“哧哧”的切蒜声,霜站住,慢慢地回过身来,她看到粮勾着头,身子探在木墩上,痛苦不堪地切着蒜胡子,一下,又一下,粮手中的刀走过蒜头的“哧——哧——”声像盐水一样浸入了霜手上干裂的伤口,这使她感到了疼痛。堆在墙边的蒜胡子蒜皮子又凶猛地散发出恶臭来,难闻的死蒜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把霜的家院笼罩起来。霜知道在秋阳当空的时候那稠得打腿的死蒜气,已经像空气像水像蛋白质像维生素一样肆无忌惮地浸入了她的身内融为她的血气,在走回屋里去装那盆剥好的白亮亮的蒜瓣的时候,霜感到她的鼻孔里汗孔里都散发着这种死蒜气了。
那些剥了皮的蒜像压碎的骨头白生生地拥挤在暗红色的塑料大盆里,霜一手张着鱼鳞袋子一手用漏勺往里装着,一大盆剥好的大蒜正好装了两大半袋子。霜从门后拿出一根钩担把袋子挑起来。霜挑着两袋大蒜走到门楼的时候对粮说:“我去交蒜了。”
粮没有吭声,但切蒜的声音消失了,他坐在那里看着霜的屁股一错一错地走出大门,往南一拐就不见了。接着,粮的目光穿过大门看到了那片绿毛毯一样的水坑。坑面上毛绒绒地拥挤着浮萍草,只有一只白色的鸭子浮在那里。鸭子在霞光里晃了两下一头扎到水里去,粮最后看到有两只淡红色的鸭掌在绿毯子上撕了两下,那一小片被折腾出来的水面很快就被浮萍草织上了。
粮坐在那里屏着气等待着鸭子从水里拱出来,而走进他视线里的却是一个人。粮看到虎擓着一篮子蒜瓣走到坑边蹲下来漂皮子。虎长得又瘦又小,粮想,妈那个×,真可惜了他的名字。粮听到了“哗——哗——哗——”的竹篮的淘水声,他看着那声音在绿色的平面上一波一波地跳动。虎弓背劳动的样子使粮想起他们小时跳高的情景,小时候虎就是扎着这样的姿势让他按着背跳过来跳过去。
杰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响起来的,但粮最终还是听到了,粮感到杰的哭声很刺耳,那声音使他心烦,他坐在那里回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别哭!”杰的哭声在屋里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响起来。粮对杰的哭声感到很无奈,他不由得把目光移回来。好像就在他回头的那个当儿,虎的身影就消失了,有一群黑色的蚊子在虎刚才待过的空间哼叫着。粮的目光穿过那片飞舞的蚊子想在水坑南沿的土路上看到霜儿的身影,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却是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那两个身穿制服的中年人被阳光照耀着,个个红光满面。一看到那两个红光满面的人,粮的胳膊就哆嗦起来,他手中的菜刀惊叫一声掉在了地上。在片刻间,粮的脸就变得一片蜡白。
霜那天早晨挑着两袋剥好的蒜瓣走出镇子来到公路上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起初她没有在意,当时她的思想还沉浸在那股臭蒜气里,那个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安生家脱水厂的红房子了,从厂房里传出的机械运动声像阳光一样在空中游荡着。由于厂房里的机械运动的声音,霜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从对面的公路上走来的身穿灰制服的中年人,更没有想到那两个人会给她带来一个新信息。在霜把剥好的蒜瓣交给厂里又领了两包蒜头往回走的时候,正好安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霜立住了。霜的身影长长地伸在地上,正好抵住了安生的肚子。霜看到安生朝她招了招手,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下挑子朝安生走过去。可是当霜又一次抬起头时,安生已经走进了办公室里,霜站在那里又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跟了进去。
安生说:“剥多少了?”
霜说:“五千多斤。”
“五七三百五,不少……”安生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这样还账还真得几年。”
霜吃惊地望着安生,安生说:“县交通管理站来人了,那事故结了。”
“结了?”
“结了。”
“多少?”
“八千。”
霜的腿弯像挨了一棍,一软就贴着桌子坐在了地上,霜看到照进屋里的阳光突然间消失了,安生的话像秋雨一样在她的思想里飘落下来,有个声音像雷鸣一样在她的耳边回响着,八千……八千……一直到有一又手抱住了她,她才从那雷声里摆脱出来。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住了,霜被安生紧紧地拥抱住,他一边亲着她一边轻声地叫着:“霜儿……霜儿……”
霜充满乳汁的乳房被安生挤得生疼,她一下就想起了儿子,儿子的哭声在霜的幻觉里响起来,霜用力把安生推开,她看到安生的整个脸都被一种激烈的情愫所淹没,安生抖着双手说:“钱好说,钱好说……”安生说着又伸手拥住了霜,霜感到乳房阵阵作疼,儿子的哭叫声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她一把推开安生,回身夺门而出。
霜第二次见到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是在她家水坑边的土道上,那两个人用雪白的手帕捂着鼻子,他们明亮的黑皮鞋上溅满了黄色的泥泞,他们躲在路边干净的地方看着霜挑着两包大蒜从泥泞里走过去。许多日子以后霜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才突然意识到那个消息就是这两个男人带来的,她坐在黑暗里极力地回想着这两个男人的模样,可最终她只记起了那两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的灰色背影,那背影朝着一片被秋风燃烧起来的橙黄色的树林走过去了。有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霜看到她的男人粮手拿一张写满字的白纸木呆呆地坐在被阳光照耀的门楼下,有一线口水从他的嘴里流出来,长长地一线,在阳光里像一根丝线闪闪发亮,一直落到那张白纸上。霜慌忙放下担子走到粮的身边蹲下来,抓住他的肩头摇晃着:“真的八千吗?”
粮说:“八千……”
“那咱的车不完了?”
“完了,车作五千,安生的蒜作三千……”
“俺祖爷也,这回你可弄好了,车没了,你的腿也没了……”
霜的四肢软得像没了骨头,她依在大门上,用右手卡着轰轰跳的太阳穴,几丝粗黑明亮的头发从她的额前垂下来,她看到那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人像两个秋虫一样朝远处蠕动着。有风从门洞里吹过,树叶缝里的阳光就摆动起来,阳光的摆动声越来越惨烈,在那声音里渐渐地融进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孩儿的哭声使得霜的乳房疼胀起来,霜蓦地想起了儿子,一想起儿子,霜就一路小跑嘴里叫着乖乖乖乖向屋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