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墓园
企鹅说,到时走不掉呢?我朝企鹅骂道,稀屎了?大不了就是一小盆血吗!刀螂说,不会的,我们半夜里动手。企鹅说,要是他在家咋办?我说,那正好,他依了我们算完,不依,我们就先给那龟孙放放血!刀螂说,那是小事儿,问题是他家的地址准不准?
准,肯定准!我把被卷儿往肩上提了提,说,我早就防着那龟孙呢,本来那天我兜里装着手纸,他问我要,我就说没有。你不知道,那龟孙的家伙真长,驴屌一样,蛋皮黑得锅底……
嘻嘻……
笑个熊!我朝企鹅屁股上就是一脚,然后接着说,我就不给那龟孙手纸,本来当时我早就屙完了,腿都蹲麻了,可我就是不起来,我看他咋办,你总不能去用手指抠。到后来那龟孙实在等不上去了,就在兜子里摸,摸了半天摸出一个信封来,他用信封在腚沟里擦一下,站起来就走了。那信肯定是他家里寄来的,信皮下面的地址写得清清楚楚……
刀螂说,是就更好,算我们没有白来。
企鹅说,你们看,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吧?
我们三个人立在路中央,企鹅和刀螂一胖一瘦一低一高地护在我的左右,黄白的土路像一位月经来潮的女人脸,从我们的脚下一直伸到前面的村庄里去。村里黑浓浓地长着许多高大茂密的杂树,像一座阴森森的古堡。那古堡里生出许多陌生新奇的恐慌,直逼我们而来,那恐惧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朝我们抓过来,我的头发就竖了起来。
不中,企鹅说,我得屙屎。
我把被行李丢在地上,看也没看企鹅就躺在了地上,我身上的筋骨有些发酸。
刀螂说,累死了。刀螂说着也贴着我坐下来。我们便一起看着企鹅走到刚满过小腿肚子的玉米地里去。微风把玉米苗儿海浪一样地吹拂着,我们一同看到企鹅褪了裤子蹲下去,片刻,就有一股臭气吹过来。太阳正朝西边落下去,好像是她脚下被谁绊了一下,就突然跌得无踪影了。八月里成熟的柿子一样的霞光把半个天都染成紫色,像一天凝聚了的血块,把田里的秋庄稼苗儿涂弄得灰溜溜的。
你看那云。
实际刀螂没说时我就看到了西天上的云彩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吓人的云彩。那紫红色的云彩挤成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屏住气看云彩在天空里变幻,那云彩一会儿变得像一匹血淋淋的马,一会儿变得像一棵血淋淋的树,一会儿像一幢刚刚立起的血淋淋的楼房,一会儿又像千万个血淋淋的人头在攒动。我突然在那人群里看到了企鹅的影子,接着我又看到了刀螂的影子。这种情景的出现使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立在他们中间的就是我吗?我也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影子了吗?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就从地上跳起来,着魔般地站着看。
青萍,说句实话,我就是那个时候想起你的。青萍,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为啥会在那个时候想起你。后来我和你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就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个傍晚。一想起这个傍晚,我就哆嗦起来。青萍,那会你像只小兔子依偎在我的胸前,你光滑黑亮的头发撩拨着我的前额,你火一样的嘴唇亲吻着我的脸颊,你细嫩的手臂搂着我的脖颈,你丰满的乳房挤压着我的胸膛,可是我仍然哆嗦不止。青萍,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叫你的吗?我说,心肝儿,心肝儿……我紧紧地搂着你,我说青萍,我看见晚霞了,像血一样的晚霞。你说不是不是,那是盛开的玫瑰,是盛开的牡丹,是盛开的月季,漂亮极了。你说你还记得五年前那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吗?我说记得,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清冷的月光从窗子里钻进来,照着我的脸,照着你的脸。我们默默地望着天上的乌云一会儿遮住月亮,一会儿又把她抖露出来。
青萍,那天我们一块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从颍河镇中学里走出来时,心也像肩上的书包一样沉重是不是?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应该面对什么样的现实。我们在夏日傍晚的微风里像一对木头人走在河道里的沙滩上。你说,还复习吗?我没有说话,只有两行委屈的热泪滚下来。你说别伤心,没考上的人多的是,人家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要不是你我早就不干了。我终于下定决心朝你点点头,惆怅和失落像一盆冰凉的水浸泡着我的心。那会儿你乐得跳起来,你说我们去做生意照样能腰缠万贯,照样能做人上人!你拉住我在河滩里奔跑,松散的沙滩上留下了我们的脚印,我的脚步你的脚步砸得水花四溅,河道里的风把我们的头发衣服吹扬起来,我们一直狂奔得气喘如牛,才一起倒在湿漉漉的河滩上。两岸浓绿的柳丛像屏障护守着清澈的颍河,像护守着一位漂亮的母亲。我们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心怀空旷高深。青萍,你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叠本子,然后一本一本地朝河水里甩去,你喊叫着,滚吧!我的伙伴们,bye——bye!那些本子在空中被风吹散落在水面上,像几只没有桅杆没有航舵的小船凄楚地漂走了。好像有一把钥匙打开了你脖子里的枷锁,我也感到一阵轻松。就是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那满天的霞光的。青萍,现在我和你在月光的抚摸下回忆往事,我和你在月光的抚摸下渐渐进入梦乡。但我却没有想到,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等待我的会是一只乌黑的枪口。刀螂也从地上站起来,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刀螂说老手,咋啦?我像做了一个噩梦,噩梦醒来就看到企鹅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我突然觉得肚子里沉起来,我对刀螂说,我也得屙。
刀螂没有说什么,就跟着我朝玉米地里走。玉米开始发胖的叶子锯着我的腿肚子,痒痒的。已经灭过茬的土地很不平整,白亮亮的麦根歪三倒四地卧在地上,我刚蹲下,又跳了起来。刀螂噗哧一声笑了,他说,扎着屁眼了?
我横了他一眼没出声。我抬头看看天,这时天空还很明亮。
老手——企鹅突然在路边叫一声,我和刀螂抬头看时,已经晚了,一个女孩骑车从土路上飞快地过来,我说“别动。”我和刀螂看到车上的女孩往这边扫一眼就把头扭到一边去,脸红得下蛋的老母鸡似的。我蹲在那里看着她骑着车子直直地朝那古堡里去了。
刀螂说,想胖妮啦?我说不想。刀螂说骗我?看你的家伙……我的脸热得像鞋底抽的一样,我说,想又咋着,现在我真想。刀螂说不讲样了啦?我说不讲,反正吹了灯都一样。
刀螂不再说什么,我心里却突然生出许多悲哀来。远处的地平线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纱,黑夜开始凝聚了,突然间,我们像掉进了一个峡谷里,我的心一派茫然。
刀螂说屙好了吗?我说没有。
得快点,趁明进村好先看看退路。刀螂说着,就提着裤子站起来,站起来后他又放了一个响屁。刀螂高兴地打了一个响指说,你听这屁,今天保准一顺到底。
我和刀螂回土路上的时候,企鹅已经背上了行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朝那座越来越暗的村子里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企鹅突然站住了,企鹅说,万一要跑散了呢?
我说,在小集汇合。一群黑蚊子纠集在我们的头顶上嗡嗡作响,我觉得脸颊上有些痒,就一掌拍过去,拿下来时,一只蚊子已像标本一样贴在我的手面上。我把蚊子杀死了。我在它的身上挤出了自己的血,这个吸血鬼被我毫不费力地消灭了。
我又接着说,万一要出了事,咱谁也不能咬谁。眼前的村子被大大小小的树冠罩着,已经看不清人的面目,蛐蛐已经开始在墙缝歌唱。村道上很静,偶尔有一句说话的声音,又听不清字脉,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走进了一片墓地。这种念头使我的头皮发紧。
一条狗突然从黑暗里窜出来,汪汪汪地恶叫着,企鹅紧张得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衣裳。
狗!黑暗里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我们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黑影朝我们走过来,还有一个猩红的烟火在闪亮。
黑影说,喂,找谁?我说,请问,老曹在哪儿住?黑影说,这村里都姓曹。我说,曹老明。黑影说,噢……黑景迟疑了一会说,找他有事儿?我说,我们是他的朋友。
黑景说,噢,来吧。黑影说着就往前走,随手把烟头扔在了地上,猩红的烟火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我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来。那黑影幽灵一样在前面走,拐了一个胡同,又拐了一个胡同。企鹅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说,记着路……没等他说完,我就伸手捣他一家伙,或许是捣着了他的肋骨,企鹅哎呀——地叫一声。
黑影站下来说,咋拉?我说,狗。黑影说,不碍事,它不咬。说完又走,边走边问,一块儿做事的?我说,对,一块儿做事的。黑影说,老明这几年可发了。
我说,是呀。黑影就不再言语,仍就领着我们往前走,道越走越深,又拐了一个胡同,他才在一座黑漆大门的门楼下停住,他回头对我们说,就这儿。然后他走上前去扣了扣门上的铁环,叫道,二嫂,二嫂。
院子里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黑影说我,老才。
噢。片刻门开了,老才说,有客人找二哥,我就把他们领来了。灯光从院子里照过来,我们看不清女人的脸。女人说,是谁找?我说,老曹叫我们来的。女人看我们一眼说噢,进来吧。老才说,我走了。女人说,不坐会儿?
不啦。老才说完就走了。我转身看时,灯光里的老才像鬼一样精瘦,仿佛有一团白雾远远地薄薄地裹着他,我想,今儿真的撞鬼啦?
我们跟着女人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有一条剽悍的狼狗突然从东边窜出来,它挨着个地把我们的裤角嗅了一遍,狼狗的气息热乎乎地打在我的腿上,我的腿就不由得哆嗦起来。
女人说,从哪儿来?我说郑州。女人说俺家老明哩?我说,他还没有回来?我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说好的他在家等我们。女人说,还没回来。刀螂说,这老曹,他可比我们回来得早,八成是在路上又碰到热人了,有事要办,他今儿不回明儿一定会回的。
女人说,还没有吃饭吧?
哪敢了,我说,下了车就忙着往这儿赶。
先弄饭吃吧。我们三个人跟着女人进了堂屋,女人朝东间说,秀。东间里响过来一个水灵灵的声音,接着一个姑娘走出来站在灯光里。我们都傻了眼,是我和刀螂屙屎时骑车过去的那个女孩。
女人说,和块面,给你叔做饭。
刀螂说,别麻烦,随便吃点就中。
不麻烦,到这儿来还是外人?老明在不在家都不能饿着肚子。女人说着从靠墙的条几抽屉里拿出一盒芒果烟,等她转过身来,我这才看清她的面孔,这女人并不老,四十多岁的样子。我一边接烟一边把屋里的摆设看了一遍:后墙的条几下是一张朱红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台多美牌录音机,条几中间放着一口大闹钟,西边放着茶瓶茶杯酒瓶酒壶之类的用具,东边放着一台十七吋的黑白电视机。
刀螂说,老曹这几年弄得不赖。女人说,啥不赖,饿不着就中。我说,家里还有几口人?
大儿子在城里上高中,二儿子在镇子里上中学,家里就剩我和闺女了。女人说着又倒茶,边倒边说,完工啦?我说完工了。女人说,没说接着上哪儿干?我说,联系好了吧,可能是上街那儿,有家医院要盖楼。女人说好好,有活干就好,你们又得忙一阵子啦。
刀螂说是呀,收麦俺都没回家,这活儿刚完,俺都想回家看看,可老曹非让到家里来认认门不可。女人说,俺老明就是这脾气。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饭。
女人说着就往外走,我们一齐拿眼睛盯着她,她的身影往西一拐不见了,我们同时又看到那条狼狗卧在门口的灯光里,高高地扬着头盯着我们,它直耸着短而尖的耳朵,眼睛像两块绿宝石一样嵌在它那上宽下窄的长脸上,一看到它,你就会从心里生出几分寒气来。
哎,刀螂用下颌点点那狗,然后用手指了指脑袋,小声说,得想个法儿。
我狠狠地抽了一气烟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踱着步从狗的身边走到院子里,一股清香从西边的厨房里飘出来。厨房里灯光昏暗,我走到窗户前朝里窃望,厨房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在忙活,老女人正撅着个屁股烧鏊子,翻馍的竹披儿把鏊子敲得扑哒扑哒响。听到竹披翻馍的声音,我的心里就一阵发热,一口唾沫像条虫子从我的喉咙里艰难地爬下去。
是个深秋的夜晚吧?是的,深秋的夜晚,是七几年呢?七零年,一晃都快十八年了,怎么一想起来还就像昨天的事一样呢?青萍,那天我怀里抱一个妹妹背上驮着一个妹妹去牲口屋里找俺娘,那天我们兄妹三人坐在队里牲口屋里的柴禾堆上看着俺娘把一张又一张又圆又大的油馍码到案头上,冒着热气的油馍已经码有一尺多高了,那会儿队长柳根像头黑熊坐在鏊子边上烧火,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青萍,你不知道,那天我一说话眼里就含了饥饿的热泪,我就忍不住叫一声,娘。
娘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我说,娘……娘就眼巴巴地看着柳根,那会儿柳根像个黑狗熊,他的脑袋被柴火映得油光闪亮,柳根看我一眼,又看娘一眼,然后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搓了搓手从案子上拉了一张油馍递给我。我把怀里的妹妹放在腿上就咬了一口,两个妹妹都眼巴巴地看着我。真香呀,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的一口饭。那口油馍在我的嘴里团了又团,我艰难地往下咽,可是那口油馍团得太大了,我的喉咙太细了,那团油馍噎得我把脖子伸得像天鹅的脖子一样长,那口油馍噎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大。俺娘看到我的样子就傻了,俺娘回过神来就站起来拍打着我的后背,她一边拍打一边不停叫着,乖,乖乖,乖乖乖乖……那团油馍经历了艰难的历程终于滑到我的肚子里去,我回过来气后就泪汪汪地叫一声,娘……话没落音我又咬了一口油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