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说,娘,饿……我就掰了一块油馍给大妹。二妹说,饿……我就又掰了一块油馍给二妹。我们兄妹像三条小狗一样吞食着,娘看着俺们的吃相就哭了。柳根说,哭啥,不都吃着哩。娘说,俺还有一口子饿着哩。柳根说,叫你干这活儿,人家就没少说闲话。娘说,大兄弟,行行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柳根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抽出两张油馍递给娘说,别让人看见了。娘忙接过来,一手拉下顶在头上的洗得发白的羊肚子毛巾把馍包上,然后揣到我怀里说,送回去,别让人看见了。那天我揣着那两张热腾腾的油馍一路小跑朝家里赶,那油摸把我的胸肋都烫得生痛,我像一条走熟道的狗回到了弥漫着尿臊气的家,俺大病秧秧地正躺在床上喘气。我说大大,俺大支着身子坐起来,他从我的手里接过油馍还没有说话,我转身就往外跑。我回到队部的时候,大妹和二妹都坐在门口吃油馍,我推了推门,没有动,我说,娘哩?大妹就朝屋里拭指了指,我又推了推门,门还是没有动,我就转到窗户前,那时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鏊子底下的火红成一团,那红成一团的光亮映着四条堆在一起的光腿,我听见娘在小声地哭泣着,我就可着喉咙叫一声,娘——
那一声喊叫用足了我的丹田之气,以至现在我想起来时浑身的肌肉还紧成了条条,青萍,你不知道,后来在我无数次的回想之中,那四条赤裸裸堆叠在一起的腿变得十分的清晰,常常像利剑一样刺入我的胸膛,娘的哭泣声像一支哀曲从天边飘过来,时时敲击着我灵魂。青萍,你不知道,自从我懂得那重叠的腿意味着什么的那一刻起,仇恨就像寒冬腊月的天气注入了我的血液,使我成了一个冷血动物,尽管有时我眼里还能流出一行热泪。青萍,你看,现在我在那个老女人烧起的火光里,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幼小而瘦弱的身体,仿佛感觉到了柳根拿着我干柴一样的腿捣进火堆里去,我的肌肉在烈火里哧哧地作响,我的骨头像竹节一样在爆裂。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头上,我一惊,定眼看时,只见黑暗里高高瘦瘦的一条,是刀螂。
咋样?刀螂小声说。这时厨房门头上的电灯冷不丁亮了,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迅速扫了一眼院子,除去两间做厨房的西屋,北面是三间堂屋,周围全是八尺来高的砖院墙,砖墙的顶部插满了明灿灿的碎玻璃。
来电了。这时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看见我们,就说,咋不在屋里坐着?
我说,厕所在哪儿?
女人朝堂屋东边指了指,随后说,饭齐了。
我和刀螂来到厕所里,看到厕所也是高高的围墙,我们一起在厕所里蹲下来,一边用力一边说,这龟孙防得严呀。
刀螂说,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还愁借不到扇子?问题是那狗。我一边着摸着刀螂的话,一边蹲在那里用力。可是我用了半天力,也没屙出一点内容,我的脑子里满是那条凶猛的狗。我说,先吃了饭再说。
我和刀螂回到堂屋里的时候,饭已端上了桌,企鹅已经像头猪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吞食。女人说,吃吧,也没菜,迁就一顿。我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秀进来打开了电视。先是国家领导人接见深眼窝高鼻梁的白种人,接着杜宪说一辆客车开进山沟里去了。电视的画面上是事故现场,一条又一条死尸,看得那老女人张大了嘴巴,她迭声说道,看看,看看,要是有谁家的人,心里啥味。
这当儿,我把一块油馍扔给卧在门口的狼狗,那狼狗闻了闻,叼到腿下吃了,我想,有门。巴基斯坦游击队在作战,油馍真香呀,我们仨像抹扑克一样,你一张我一张,没用二十分钟,就把一筐油馍给报销了。女人看着空空的筐子,有些尴尬地说,吃好了?刀螂说,吃好了,我们和老曹从没分过这那,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女人说,这样好,这样好。我说,嫂子,那我们就歇着吧?女人说,不看啦?我说不看了。女人说,歇着也好,跑一天了。秀,去西屋把箔给你叔铺好。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铺。唉,嫂子……我说,有酒吗,我们喝点好解乏。
有。女人说着就去条几上取了一个酒瓶说,半瓶够吗?
够够。我接过酒瓶时,心想这女人还真厚道。这种心理曾一度动摇了我的决心。当夜深人静时,当我们三人一顺头躺在秫箔上睁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时,我蓦地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那圆圆的脸蛋,想起了儿子的笑声来。可是青萍,你说怪不怪,我越想越记不起儿子的模样来。第二天当我跪在小集仓库的晒场上,让太阳烤鸭一样烤得汗流浃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儿子的模样。我张开双臂叫一声,儿子——没想我后背上就挨了一脚,我像一头被捆绑着的猪,一头趴在了烫皮的水泥地上。接着,一只皮鞋踢在了我的胯骨上,我躺在地上仰脸看到那个踢我的人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他帽沿上的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我重新在水泥地上跪下来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无论怎能样,我再也想不起儿子的模样了。
企鹅说,还动手吗?刀螂说,咋不动,看中人家闺女了?企鹅说,人家待咱不赖。刀螂说,曹老明待你好吗?企鹅就不再说话,刀螂也不再言语,在沉静里,我柔弱的心肠才被慢慢地冷冻起来。企鹅说,老手,酒喝点,我心里慌。
喝个熊。我坐起来,燃了一根烟,而后站起来走到案子前。我划了一根火柴,在火柴燃尽之前我找到了馍筐子,馍筐里还有半块馍,我手里的火柴棍儿哧哧地叫着,一丝又一丝淡红色的血一样的木油儿从火里顺着火柴杆挤出来,把我的心都烧得兹兹作响。火柴陡地灭了,黑暗的浪潮又呼叫着涌过来,把我们给淹没了。
刀螂说有吗?我说有。我又在锅台上摸到了一只碗,把酒瓶的盖子打开,然后把酒倒进去,淡淡的酒气开始在屋子里漫散,我端起来酒碗来,悄悄地喝了一口,这才把那块馍泡到酒里去。
刀螂说,就动手吗?早不早?
狗。我也压着嗓子说,先收拾狗。
企鹅说,卷被子吗?
我说卷,早走早心净。
企鹅一翻身坐起来,把秫箔踏得咯吱咯吱响。静夜里,企鹅的脚步声把我们的汗毛都倒竖起来,我抬腿朝企鹅踢了一脚,我们都静立着,竖起耳朵往外听。夜黑沉沉的,像一道深渊,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黑暗像海水一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连一丝风也没有,夜静得瘆人。
轻点,我说。说完我蹑手蹑脚走回来,蹲在地上小心地卷着被子。
刀螂在黑暗里说,好了吗?
我说,好了。我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一条缝。淡淡的月光下,我们看到那条狗像一堵墙立在厨房的门口,嘴里发出喔喔的响声。我小心翼翼地把酒泡馍扔过去,它低下头去闻了闻,可是它连动都没动,又把头抬起来,盯着我们。
糟了。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企鹅说,这咋办?我说,去,把灯拉着。企鹅说,拉灯?刀螂说,叫你拉你就拉呗。
叭——企鹅把电灯拉亮了,黑暗的浪又像海水一样退走了。
我对企鹅说,解手去。说完我朝傻乎乎地站着的企鹅就是一脚。企鹅看我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拉开门出去了。这当儿,我迅速地把灯泡连绳带线都解下来,灯光把我巨大的身影打在墙上,左右摇晃。企鹅解手回来刚一进门,刀螂就把灯拉灭了。我摸索着把灯泡摘下来,又顺手把灯头卸下来。
我说,找个棍来。
企鹅在黑暗里摸了半天说,擀杖中不中?
中。我说着就把两根线头绑在擀杖头上,绑好后我说,拉下开关。刀螂就拉一下。我手里拿着擀面杖又一次走到门边,轻轻地把门口错了一条缝,我们再次看到了清冷的月光,清冷的月光从树缝里照下来,把卧在厨房门口的狗眼映得像两团鬼火。我把擀杖伸出去,故意把门弄得叽叽响。那狗警惕地站起来,恶狠狠地叫一声,那声像炸雷一样的汪叫声把我的耳鼓震得嗡嗡响。我看到那狼狗扑过来,一下子就咬住了擀杖,一咬着那擀杖,那狼狗就呜呜地叫着倒在了地上,我拉开门一下子跳出去,用力把擀杖捣进狗嘴里。那狼狗蹬了几下腿,就不动了。
谁呀?这时堂屋里传来了女人问话声,接着,屋里的电灯就亮了。
我,我说,俺有个伙计病了,烧得厉害。女人在屋里说,咦,那咋办。我说,村里有医生吗?有……屋里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外间走,她说,手头不高,拿不了大病。可是女人走到门边又停下了,她隔着门缝往外看着说,真的病了吗?
我说,这会有假,烧得利害,万一要出了事儿……我还没说完,蹲在我一边的刀螂就哼哼起来。听到刀螂的哼哼声,女人相信了,可她刚把门拉开,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冲进堂屋去,企鹅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把菜刀,那菜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突来的事变把女人吓傻了,她叫了一声妈,就瘫坐在地上,脸色一片蜡黄,像来了月经。
我说,这可别怪俺,全是你男人不讲良心,他拿着我们的工钱,跟一个女人跑了,我们干了三月,连一根屌毛也没落。刀螂说,钱!拿钱来!女人说,家里没钱。企鹅说你骗谁?女人说,真没有,不信你去翻。刀螂说,没钱俺就拿东西!刀螂说着,已窜到桌子边搬起了电视机,我也上去提住了录音机。企鹅说,我要啥?我说车子,里屋的车子。
企鹅进到里屋推车子的时候,秀就惊叫起来,我跳到里间的门口,看到秀像只惊吓的兔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我说,抹她的表,一辆车不够工钱。
表,把表给我。企鹅说着朝秀举起刀来,秀就乖乖地把手表抹下来扔给他。刀螂顺手从门后找了一条麻袋,他对我说,来,撑一下。我想,刀螂这家伙真是个天才,电视机装到麻袋里就好背了。等装了电视机,我朝那女人说,钥匙,大门上的钥匙。
老女人呆傻地看着我。我说,别装了,你锁门时我知道。那女人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上去一把就捏住了她的嘴,顺手把她拖到里间来,我说,对你说,就这还不够我们的工钱,快把钥匙拿出来……你拿不拿……不拿,那好……我看了秀一眼,朝企鹅使了个眼色,企鹅明白了我的意思,这货真是个射精狂,在这上这货再明白不过啦,你就是给他一头老母猪他也敢干。企鹅还没等我发话,就跑过去,一下拉开了秀身上的被子。秀只穿了一个小裤头,浑身嫩得像只刚出炕的小绒鸡,秀叫一声妈,就缩到床角里去了。
我说,是要东西还是要你闺女?
那女人再也不敢哭,她从腰里摸出钥匙递给我。
企鹅站在床边回头看着我说,干了吧?
我说,干你姨!想死呀你?走!我和刀螂各自提着自己的东西,企鹅推出车子走出堂屋,一出堂屋,我反身就把门锁上了。青萍,你不知道,那天夜里我们刚出了大门,那女人就在屋里喊叫起来。我们三个人慌不择路,没命的往村外跑,脚步把寂静的夜摇醒了,只片刻,坟墓一样的村庄里到处都响起了狗的汪叫声,等我们跑到土路上,有几只狗从我们的身后窜了上来。那天我把录音机递给企鹅,从企鹅手里接过自行车,让他坐在前面,我骑上去,还没蹬两步,刀螂就上了后架。我拼命地蹬着,摇摇晃晃像玩龙一样骑出了黑咕隆冬的村子。还没走出几百米,刀螂就在身后叫起来,来了,追来了!
我扭脸看时,就见村里晃出来一片灯光。我心里一慌,车把就乱晃起来,车子一头就扎到路边的沟里去了。就听刀螂叫一声,我的鼻子已经撞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我的鼻子一热,头就懵了,黑夜像一棵粗大的树,朝我倾倒下来。
青萍,现在是啥时候?2030年,是呀,这个深秋的下午,我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扳着手指一连数了三次,才数清那个黑夜已经过去四十二年了。青萍,你看,身后当年我亲手盖起来的那三间崭新的瓦屋就像我一样已经老态龙钟了。一片片焦黄的叶子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一次次叶柄脱落枝头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敲击着一颗苍老的心。我浑浊的目光看到头顶的太阳就像一支将要燃尽熄灭的蜡烛,我看到从东方飘过来一片漆黑的云,直扑那烛光而去,那烛光哆嗦着就被吞噬了。太阳被淹没了,清冷的月光就要来抚摸这冷漠的大地啦。青萍,你看,我像一条老狗爬出门槛儿,在朦胧的月光里像一只甲虫停下来,双手抚摸着我那早已没有一点感觉的双腿,青萍,你看,我双腿上的肌肉早已没了弹性,你知道吗,以前我的大腿曾经粗壮有力,可是你看看现在,我的大腿就像两根干皱的胡萝卜,我满目凄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灰雾迷漫,秋风萧索、落叶悲鸣、一片萧杀的景象。青萍,你听,一阵伤心的唢呐声从远处飘荡过来,天上那半个月亮也在浮云里荡来荡去……冰轮是死亡的诅咒/冰轮是故人的脸面/冰轮是焚烧的锡箔/冰轮是奠祭的花环/青萍,我不知道这几句诗会怎么蓦地回到我的记忆里来的,秋末的寒冷侵蚀着我苍老的记忆。月亮又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把黑暗挤进我刀刻一样的皱纹里。如泣的唢呐声随着一个黑影飘到我的面前,我抬起颤抖不止树皮一样的老我手说,这……这干啥?
刀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