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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说句实话,我是真的到现在才看见你,青萍,那会儿你站在餐馆的门口,两眼盯着我,身后的电扇把你的黑发吹扬起来,像电影里身赴刑场而不畏惧的女英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家馆子就是你开的,那会儿我像一只被缚的小狗坐在那里,把头低下去,说实话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你。自从三年前那个冰冷的寒夜我和你在颍河边上分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你说过话,可是青萍,你知道吗,我心里始终装着你,你就是我心中的西施!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可是这几年来我却不把自己当人混,每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就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直到多年后这个萧冷的秋夜,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之所以能够活下来,那就是因为我心中还有一颗没有被熄灭的火苗,那火苗就是我的希望,那火苗在惊天动地的海啸里在狂风暴雨里在冰天雪地里顽强地燃烧着,青萍,你知道吗,那火苗就是你!我目光浑浊地望着冰冷的月光把我的驼背化成了一个大大的括号,可是那括号的另一面在哪里呢?那半个括号随着秋风随着落叶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我看不到那半个括号了,青萍,你在哪?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吗?我爬着来到了你的坟前,我为你烧纸,我对你说话,黑色的天穹下只有我和你,那天,我在你的坟前整整地坐了一夜。我已经没有泪再流了,我已经流干了泪。那一夜我对你说了多少话?我和你一起回忆那个难忘的暮春。那个下雨的日子,你和我一起坐在城市的街道边,你看见了吗青萍,一街两行都是红色高大的楼房,我们躲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面避雨,我们的蒜苔在路边的雨水进而哭叫,在春雨里慢慢地腐烂。青萍,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第一次做生意,一千五呀,那钱像块砖头扔到水里就不见了。那会你和我全没了在颍河滩上的狂劲儿,那几本漂走的作业本,那声bye——bye使我们怀恋。我看着那些穿着米黄色的银灰色的粉绿色风衣的城市人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我心里就生出一种仇恨来,青萍,老天爷真不平等呀,他为什么要把我们生在偏僻的乡村里?为什么?我那个时候真想弄一枚原子弹一枚氢弹把这世界炸个粉碎!青萍,你还记得那个当那个要罚我们款的警察吗?你不知道,那会儿我真想一脚踢死他。青萍,你不知道,那回他们把我打得好狠呀,他们用电棒捣我,用皮鞋踢我,可我始终没有对你说过,没有说过,没有。青萍,你知道吗?我在你的坟前坐了一夜,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你的坟边睡着了。阳光裹着你/也裹着我/你静静地躺着/阳光在我的影子里呼吸/为了你最后一声呻吟/时间在绝望里流逝/安静永远属于你/一切和我/都不必再考虑/青萍,你知道吗,第二天当我坐在空荡昏暗的牢房里的时候,我还没写这首诗,这诗是三十二年后我在你的坟前写的,那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情如泉涌,才似少年江郎。四十二年后当我回忆起我坐在那间寂静的牢房里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这首题为《在坟里》的诗,那个时候我真的像你一样已经躺在了坟墓里。

卣面上来了,刀螂说,老手,吃。尽管我饥肠滚滚,可我全没了食欲,我像嚼泥一样吃着卣面条,刀螂狼吞虎咽,可我一点也没吃出香味来。不远处翻扑克的人不知道为啥争吵起来。我坐在绿棚子下大汗淋漓,青萍,我在你冷冷的目光里如坐针毡,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吃完那两碗面卣条的。

刀螂说走吗?我说走。刀螂说无论如何也得说一声。那个时候你正站在门边,青萍。刀螂说多钱?你说,四块。刀螂说,丑话说在前面,没钱。你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没钱就是没钱,还丑话说在前面,你是先吃的还是先说的?刀螂说,欠着你的还不行?你说,你的算我请客。可这位先生不中。青萍,那天你冷笑着朝我走过来,你身上素白的连衣裙像一朵荷花,你看着我不说话,却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晃了晃。我低着头说,没有。你说,没有?我咋不信呢?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出去几个月没带回一分钱?拿来!我的脸热辣辣地,我顺手把录音机提到饭桌上,朝你推了推。你说,哪弄的破机子,不要,就要现钱。

你知道吗青萍,要是地上有条缝,那会儿我真想一头钻进去,我清了清嗓子,可是我没有说话,那会儿我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我提着录音机转身就朝公路上走,听到脚步声,那堆翻扑克的人一齐转身朝我看。哥们儿,来一盘?玩牌的长毛对我说。我没有说话,把录音机往他面前一放说,开牌吧!长毛说下机子?我说下机子!长毛说都下上?我说先下十块。好,长毛说,你看清了。长毛把两个小王一个大王亮给我看,说,看清了,猜着大王为赢,猜着小王为输,哥们儿,你看清了,我开始洗牌了!长毛熟练地把扑克翻过去,开始洗牌。我两眼直盯着那张大王,等他放下去的时候我就按住了其中一张,我说,就猜这一张。

长毛抬起头来看着周围的人说,还有谁下?

我下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脸汉子的身边又挤进来一个白脸汉子,他挨着黑脸汉子蹲下来,在另一张牌上下了一张十块的。

长毛说,还有谁下?来呀。我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陌生男人。旁边有个青年说,下不下?看准了斗个百儿八十的跟玩的一样。我知道他和长毛是一伙的,他是诱子。我看着长毛那熊样就等不及了,我说,翻呀!

好,这就翻,你可看清了,说,哪张是大王?我用手指着认准的那一张说,就这一张!好!长毛说着就把扑克翻过来,果真是大王。长毛伸手就把白脸汉子的钱收了回去,说,你输了。我说,给我,给我十块!长毛说,你下的是钱还是录音机?我说,说的算钱吗!长毛说,钱?你一下子算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你赢了,要十块,你要是输了哩?你拿啥给我?我说,下完!长毛说,下完算多钱?我说,二百!长毛说,扯淡吧,你这破机子顶二百?我说,你说顶多少?长毛说,最多顶一百五。我说,一百五就一百五。长毛说,好,那我可开始了。

长毛又熟练地洗起牌,他一边洗一边说,看好看好,大王为赢小王为输,我可是放下了。他刚放下牌,我就指着左边的一张说,这一张!黑脸男人看着我说,准吗?我说,准!黑脸汉了咬咬牙把手表抹了下来,和我的录音机放在一起,他说,算一百。长毛说,一百?你这破表五十谁要?黑脸说,这是一百七买的,大罗马,全自动,还带日历!长毛说,那好那好,就算一百。还有谁下?哥们儿,你?长毛朝黑脸身边的白脸男人问。白脸男人就从兜里掏出来三张十块的,压在另一张牌上。谁知就在我扭头看白脸汉子掏钱的时候,长毛把下面的扑克牌移动了。

黑脸说,不中,你咋动牌?长毛说,没动牌呀。黑脸说,他动了!长毛说,那好,你说是哪一张,这三张不是随你指吗?太阳光透过树叶钻下来照在扑克上,那三张扑克上的红色花纹一模一样。长毛说,说呀,哪一张?我说,就这一张!我看准了中间的那一张。就用手指点着说:就这—张。

长毛说,好,你可看准了?就这一张,还有谁下?长毛用手压着牌抬头看着周围的人,长毛说,没有了?我可翻牌了!长毛轻轻地把中间那张扑克翻上来,是张小王!

长毛说,你输了!长毛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录音机和黑脸汉子的手表已经被一个小青年拿去了。我站起来伸手就抓住了长毛的头发,妈那个×,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你动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腰里就挨了一拳,我抓住长毛的头发不丢,把长毛的头使劲往下按,我用右腿往上猛地一顶,长毛就嚎叫一声,那鳖儿就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孔里涌上来。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的人打成一片,我听刀螂叫一声老手,就再没了声音。我回身看到那个提录音机的小青年已经跑出去几步远了,我就猎狗一样扑过去,没出十米远,我就追上了他,我伸手抓住了那鳖儿的裤头,一用力,鳖儿的裤头就被撕烂了,那鳖儿的白屁黑蛋皮一家老小全都露在了外面,我趁机上去抱住他的腰,没想他手里的录音机兜头朝我砸过来,我没躲开,那录音机像石块一样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只觉得太阳光瞬间就变成了五颜六色,在我转身倒下去的时候,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个白脸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枪朝我冲过来,他似乎还喊了一声什么,接着,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两耳轰鸣,好像走进了一片白色的土地里。青萍,那土地真是白色的,而太阳却变成了黑色的,黑色的太阳!黑太阳把一切都照得发黑,却照不黑这白色的土地。白色的土地光洁如镜,好像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在那大雪里,我看到胖妮朝我走过来,她一手抱着我的儿子一手提着一只竹篮子,她走一步就从竹篮里拿出一棵红色的玉米苗儿栽在白色的土地上。那红色的玉米苗儿一根一根地竖在她身后,就像一条红飘带。黑色的阳光照着红色的玉米苗,玉米苗儿就飞长起来,一会儿就长成了一棵又一棵的参天大树。胖妮和我的儿子被长成大树的玉米淹没了,我看见儿子张开双手呼叫我,我就拼命奔过去。可是我的腿却像被捆住了一样,我一点也走不动……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白色的土地黑色的阳光红色的玉米苗儿胖妮我的儿子都不见了,炽热的阳光照着我,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老王,他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许多人熙熙攘攘的说话声,我坐起来时,才看到自己刚才躺在—辆架子车上,头上被白色的敷料包扎了,伤口那儿还在隐隐地作疼。

下来!一个声音朝我喝道。我看时,那白脸汉子已经戴上了一顶大沿帽儿,看到那顶大沿帽,一切我都明白了。都出去,白脸汉子对身边的大沿帽说,让他们出去!有两个大沿帽开始往大门外驱赶看热闹的人群。

下来,说你啦!白脸汉子朝我说道,到那边去!

我从架子车上下来时,才看到南边的晒场上一拉溜跪着几个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麻杆一样的刀螂,兄弟,鹤立鸡群呀兄弟,这回可苦了你了,你还没有说上媳妇呢。

过去!白脸汉子朝我屁股上就是一脚,妈那个×,这一脚挨的真窝囊,要是平常,鳖儿,哪个龟孙不回你八脚!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呀,鳖儿,你叫我朝东我不朝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我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在走到晒场上,一个两个,一共七个,翻牌的长毛,下赌的黑脸,掂录音机跑的小青年,一个都没跑掉。

跪下!有一只皮鞋突然踢到我的腿弯里,咚地一下,我的膝盖就碰撞在了晒场的水泥地上,一阵钻心的疼,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完了,我的膝盖骨完了!我仿佛看到一面圆圆的镜子被人摔在地上,破碎的镜片呼叫着四处飞射,然后躺在地上,映照着火热的阳光。是的,青萍,是炎热的阳光,火辣辣的太阳把我身上的汗孔全都扯开了,汗水小溪一样从汗孔里流出来,晒热的水泥地面就像一张热鏊子铺在我的身下,一股股热浪钻进我的肌肤里去,想把我血液里的水肌肉里的水骨骼里的水大脑里的水都炸出来,把我烤成一躯木乃伊。我感到我的四肢都被燃着了,我痛苦不堪地把头扬起来,用双手捂住脸。可是阳光仍从我的手缝里钻进来,从指缝里我看到了一个旋转的光环,在光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多年后我坐在清冷的月光下,不止一次看到那片空寂的沙漠,我看到有一个人艰难地在沙漠上行走着,他的双唇干裂,两眼如同干枯的泉眼,皮肤像一张晒干的牛皮、他贪婪地想在沙漠上找到一点水,可是他的眼前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沙土,他有些绝望地伸出自己的双手,他说,水——

真的有—碗水放进我的手里,满满的一碗水,当时我想都没想就把那碗水送到嘴边,我贪婪地喝着,那水就像灌进了干裂的土缝里,我的肠胃叽叽地发着怪叫冒着白烟。可是我喝到一半停下了,我抬头就看到了你,青萍,是你,你黑色的秀发,你白色的连衣裙,看到你我就没有渴水的欲望了,我哆嗦着把手里的碗递给身边跪着的黑脸,把头低下去,我看到了你那肉色的长筒袜,你知道吗青萍,你的连衣裙,你的长筒袜在阳光下却弯成了一道冰河,尽管是在炎炎的烈日下,我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寒气来。三年了吗?三年了。三年前那个冬夜我就是在这样的寒气的下从县城走回来的。在那个寒夜里,冰冷的月亮挂在西边灰暗的树枝上,像一只破旧的油漆脱落的小船,那只小船一直跟着我,随着我笨重的大头鞋在灰暗低沉的天幕上漂浮着,我穿过路边几所低矮的小房子,在路边立着的水泥路牌前停下来。牌子很高,我踮起脚尖凑上去才在上面模模糊糊地看到“小集”两个宇。我放下脚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从四十里外的锦城走回来,就是想早早地看到这块牌子。我离家毕竟快八个月啦,青萍,那个暮春里我和你从三百里外的城市里回到颍河镇的时候,你的麻脸爹就打上门来,你爹说我拐走了你,两句话没有说到头,他就一杠子扫过来。我说,那天要不是我躲得快,怕是骨头都沤成灰了。那天我坐在灰暗无光的牢房里,就是这样对我身边的黑脸汉子说的。黑脸说,怨不得她对你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