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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到郑州打工去了。黑脸说,在城里干啥活?我说,搞建筑。黑脸说,球,啥建筑,不就是泥水匠吗?黑脸看我不说话,又接着说,老弟,别生气,不是你哥笑话你,那活太苦,挣钱又少,我教你一个挣钱的门路吧。我冷笑着看他一眼,没说话。黑脸说,你不信?我是冲你给我那半碗水才告诉你的。我说,啥门路?黑脸朝门口看一眼,这才压低声音对我说,制农药。

我没有想到,黑脸告诉我的方法后来我还真派上了用场,有了假农药,我,刀螂,还有企鹅,我们三个人的钱包都装得鼓鼓的。可是那天我却没有心思去想那假农药,我只是一个心思地想你,青萍,去想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青萍,那个冬夜真是冷得出奇。西伯利亚的寒流不但使我们这儿落了一场大雪,而且吹倒了公路上的许多树木。那天我下了北京开往广州的135次列车,又乘汽车来到锦城的时候,就被挡在了那里。我想,我不能在锦城里再过一夜,我怀里那封告诉我母亲病重的电报使我心急火燎,你看青萍,现在那四十里公路都已经抛在了我的身后,我轻轻地踢了踢那块立在路边的牌子,两手拉住背包袋往上提了提,就拐进了村子。我的鞋子踏在冰冻的土地上咚咚地响,前面不远就是黑黝黝的河堤了,一看到河堤我就激动起来,我像一头忘情的公牛一口气冲上大堤,可是迎接我的却是刺骨的寒风。对岸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河道里一片灰白,我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娘——我在心里叫一句,说你的儿子回来了!我受苦受难的娘,你的儿子回来了。我的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我像一个走失的羊羔又回到了羊群里,我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激动得擦了三根火柴也没有点着。河道里的寒风打着滚钻进衣服里来,我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开始发凉,我感到手和脚都在生疼,我不能再这里等到天亮,我得立刻渡过河去!我起身走向码头,几条黑黝黝的船像尸体一样躺在灰白色的河面上,我沿着翘板走上船,我的脚步踏响船板的声音在河道里传荡。传荡的脚步声抓得我的喉咙痒痒的,我真想对着空荡的河道呼唤两声。青萍,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帮你爹守船时就常常亮起嗓子在河道里吆喝,哦——哦喝哦喝——哦喝哦喝——那天我把背包放在船上,前前后后却找不到船篙。我走到船头想把锚提上来,可是铁链却挣得紧紧的,我看一眼没有一点波纹的河面,这才突然明白过来,河水上冰了,整个河面都被冰封了!现在我坐在凄凉的秋夜里,坐在冷淡的月光下回忆着那个黑夜,企鹅的老婆后,不,她早已是我的老婆啦,我一看到这个女人苍老的身影在落叶中晃动,我就想起了你,青萍,一想到你,许多年前的往事就会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你看,我跺着生疼的两脚来到岸上艄工的房门前,笃笃地叩了几下门,可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屋里的人是你呢?我听到你在硬板床上翻动身子的声音,我又用力砸了几下,我说,开门,开门!

你在屋里说,黑更半夜叫个啥?我说,过河。你在屋里说,过不了河,上冰了。那个时候你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会是瓮声瓮气的,有点像鼻塞?我说,开门呀!你在屋里说,找个地方住吧,过不了河的。我说,求求你啦……我浑身哆嗦着,有一股寒气灌进了我的胸膛,我说,我大远的跑回来,就是要过河回家,俺娘病了。你在屋里说,你是哪的?我说,镇上的。你在屋里说,叫啥?我说,吴玉林,外号老手。你在屋里说,没听说过你……

可是你还是起来了,青萍,你穿着草鞋来到门边,先去掉顶门棍,等你叽地一声拉开门,我就闪身钻了进去。我看到房子当中有一株蓝色的火苗在窜动,就慌忙窜到煤火边,把手伸到火苗上,跺着脚取暖。突来的温暖使我想尿尿,我伸手去解腰带,可冻麻的手一点也不当家。肚里的尿水憋得我两腿打颤,我对你说,帮忙解下腰带,憋死我啦。那天你在黑暗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过来,帮我解开腰带,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开门,就哗哗啦啦地撒起尿来。

青萍,那天我真的没有想站在我身后的就是你呀!等我洒完尿回过身来,我就有你点起的灯光里看到了你!你说你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三个晚上了,你说你就知道我要回来,你说你好狠的心呀吴玉林,你出去几个月连一封信也不给我来。可是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吗青萍,我哪有脸给你来信?现在我坐在秋天的夜色里,不由得又一次老泪纵流,青萍,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们本应该白头到老的,可我却像一条狗夹着尾巴的逃离了你,我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逃,我在茫茫的月夜里奔逃,等我停下回过头来,就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了,我只听到牢房外边那个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哗啦——牢房的门打开了。

八号,出来!一个胖子看守朝我叫道,我就跟着他走进一间屋子。叫什么名字?我看到那个白脸汉子和两个公安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我说吴玉林。白脸说多大啦?我说二十六。白脸说知道赌博犯法?我说不知道。白脸说录音机是谁的?我说我的。白脸说哪儿弄的?我说买的。白脸说有发票吗?日他娘哪来的发票?我说,丢了。白脸说看你初犯,不予深究,罚你四百块钱,录音机作二百,来,在这上面签个字。我就在一个公安递过来的纸上签了我的名字。白脸说走吧。就这样完了?我看这些货比我还笨。我坐在那里疑怀着。白脸说,咋,相中这地方啦?是的,我相中了,我的筋骨还在发疼呢。

我跟着一个公安出了一个门又一个门,我出来第一眼就看到刀螂和企鹅一起从树阴里朝我奔过来,我们像离别多年的亲兄弟一样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我们个个眼眶潮湿。原来那天企鹅并没有被抓住,刀螂像我一样也被罚了四百块钱,我们只所以能从拘留所里出来,那是因为你已经替我们拿了出来,青萍。我们三个人开始兴致勃勃后来垂头丧气地往家走,我们每个人的肩上都压着一副沉重的担子。我陡然想起了那个黑脸汉子。我说,我得等那黑脸!那天我真的拐了回去,我在拘留所外面整整蹲了一夜,第二天又等了半晌,才看到黑脸跟着他老婆一齐从拘留所里出来。那天黑脸一看到我在等他,就激动得要死,他说兄弟,你真是条汉子!黑脸说,你制的药哥替你包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