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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可是,由于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灰兔子身上,陈坤忽视了这声音的存在。后半夜,姐姐们都在里间去睡了,只有陈坤一个人坐在父亲的棺前,看着那只蹦来跳去的兔子。这时,从外边悄悄地走出来一个人来,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孝布,在他身边蹲下来。陈坤转身看到了马岚,一看到马岚,那只蹦跳的灰兔子突然消失了。马岚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陈坤的脸。陈坤一把捉住了那只手,就像捉住了那只蹦蹦跳跳的灰兔子。长久的期望使他难以克制,他把她拉进怀里,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腹伸到她的裤子里去。她浑身擅抖着,紧紧地搂着他。他们在棺材的黑暗处拥成一团,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嚓嚓声嘎然而止。片刻,就有一个黑影出现在灵棚的后面,那黑影迅速地朝窜进屋来,一下子就骑在了他们叠在一起的身上,当时陈坤没有敢叫,闭着眼睛的马岚感到东西有力地进入她的体内,她就忍不住地轻轻地叫了一声。

黑影一下把陈坤从马岚的身上推下来。马岚睁眼看到了爹,她吓傻了。那个木匠用膝盖把陈坤压在下面,陈坤的两条光腿在空中舞动着,木匠一手捉住了陈坤的生殖器,一手从腰间取下板凿,就朝陈坤的睾丸切过去。马岚听到陈坤鬼一样地叫一声,还没明白过来,陈坤的睾丸就滑落在地,在摇曳不定的长明灯影里,那两个红色的睾丸蹦了一两下不动了。

陈坤的叫喊声,惊醒了院里和屋里的人,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涌到屋里来,只听叭——的一声响,屋里的电灯亮了,人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木匠谁也不理,他丢开陈坤,从地上拾起那两个血淋淋的睾丸,在灯光里看一眼说,妈那个×,当我不知道?你个鳖儿,在那楝木棍上做手脚!接着,木匠朝缩成一团的马岚看一眼,他两步走过来,在马岚的身边蹲下来,把手里的睾丸送到她的面前说,吃了!

马岚就叫一声,爹——

木匠说,你干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木匠伸手把马岚按倒在地,把手里的睾丸直往马岚嘴里塞。马岚感到有个热乎乎的东西被爹塞进自己的嘴里,木匠恶狠狠地说,吃——了——

有人喊,马闹——木匠说,这是俺自家的事儿,恁谁也别官!木匠一边说一边又往马岚的嘴里塞睾丸。马岚死死地咬着牙,木匠说,真不吃?木匠一扬手,就把手中的睾丸扔出去。那两个睾丸撞到了天花板上,发出一种粘黏的声音,又落在棺盖上,滚了两下,顺着没有扣严的棺缝掉进棺材里去了。木匠顺手操起那把板凿,一把捉住马岚的头发,一手持着板凿落到她的脸上。

马岚恐惧地喊叫着,爹——

木匠恶狠狠地说,爹啥,恁姐你都不要,你哪还有爹。木匠说着,一用力,就有一股血从马岚的脸上涌出来。有人喊,马闹,你疯了?木匠回身把手里的板凿晃了一下说,别过来,谁敢过来!木匠说完,他把手中的板凿调了一下,在马岚的脸上嵌下了一个十字。

没到天亮,夜里发生地陈家的事儿就传得沸沸扬扬,就像那锅烧开的水。那个时候陈文斌一边站在锅前听别人讲着,一边对我说,下锅吧。我就把那些肠子肚子心肝肺,从条缸里捞出来,从那些杂碎里,我闻到了一股臭味。我看着陈文斌说,有味了。陈文斌有些不耐烦,他说,干你的活。我只好提着那些五脏六肺朝热水锅里下。那个时候,我看到陈坤坐在灵棚下朝我这里看,他看到了我手里提着的杂碎,那些杂碎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绿色的光。后来陈坤对我说,真的,绿晶晶的。

我疑心是他看花了眼。那个早晨,全颍河镇的人都知道,陈坤的裆里被洁白的敷料包扎着。真的,他后来对我说,你往水里一放,那绿光就消失了。他说,你站在热腾腾的肉锅前,把杂碎放进去的时候,那绿光就不见了,一点都看不见了,真的,就像化成了水汽,升到上天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陈文财死去的第三天上午,是这场丧事中最忙的时刻。陈文财在今天某个时候,就要动身前去会见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爹娘,或许在这之前,他们的灵魂就已经相会了。那日的天气特别好,灿烂的阳光笼罩着陈家大院,唢呐奏鸣人声鼎沸,颍河镇方圆数里的闲人,都来看这位酱菜大王的葬礼。

扎彩匠老韩的手艺,似乎达到了他艺术生涯的顶端,那些五光十色的纸扎冥器,把整个街道搞得遍地生辉。老会手捋着银须,带领着架子会的三十几个壮汉早早就来到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一茬一茬地来到,陈坤在老会手那孝子迎——的唱礼中强忍着下身的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出去跪下磕头。在后半晌的时候,他像一根被太阳晒蔫的黄豆芽,跪在灵棚里悲痛欲绝。在唢呐的哀乐声中,一茬又一茬的人在行礼。懒九拜。勤九拜。凤凰三点头。锤子九。腰里细。十三太宝。二十四拜。在这时光里,陈坤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马岚的惨叫声。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谭万振,最近两天里,谭万振一直没有出现。这种情景使他又想起爹临死时说出的那两个字:地道。一想起地道,那些荡漾着波纹的胡萝卜浆和辣椒浆,仿佛泥石流一样朝他淹没过来,想象中的泥浆越过他的胸膛,越过了他的脖颈,越过了他的头顶,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末日已经到来。一想到这儿,陈坤就闭上了眼睛。他抻出手,紧紧地护住他的上衣口袋,在那里,装着续订的合同和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

闭上眼睛的陈坤,仍然置身于那个热闹非常的中午。太阳已转过头顶,可母亲的娘家人还没有到来,舅舅们不来,陈坤父亲的葬礼就没法接着进行。我看到陈文斌的脸上似乎有些焦急,他对我说,你去叫坤儿。

那天我和连营一块儿来到灵棚里,把陈坤从地上扶起来。当时陈坤的身体虚弱到了极度,他像一片叶子靠在我的肩上,吃力地望着他的叔父。他的叔父说,你舅他们到现在还没来,不等了吧?陈文斌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么多人,等到什么时候出?开桌吧!陈文斌说完那些话,就不再看陈坤,他朝旁边一扬手说,开桌——

在接下来的二个多小时里,陈坤家的亲戚朋友,架子会的,街坊邻居,数不清的人一茬又一茬在八仙桌旁坐下来,在树叶斑驳的影子下,狼吞虎咽地吃着拱子席。各种各样的饭菜,连同那些被煮得香喷喷的猪杂碎,都吃了个净光。十几个吃得打着饱嗝儿的汉子,胳膊里挟着铁锨,站在街边等着去打墓,可是,却迟迟不见陈坤姥娘家人。

在这期间,我扶着陈坤,一次次地向吃拱子席的人们去行孝。完后,又送他回去跪灵棚,守着他爹的牌位。陈坤透过灵棚的缝隙,看到了棺前摆放着鸡鱼和大肉,他感到有点饿。有一股酸水在他的肚子里撞来撞去,他强忍着咽了一口唾沫。他在恍惚之中,他看到爹棺材面的那些鸡鱼冒出热气来,他看到爹从棺材里坐起来,伸手抓住了那只放在中间的鸡,鳄鱼吞食一般地吃起来。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爹。爹说,坤儿——

不知为什么,爹的叫声从他的身后传过来,陈坤转过脸来,就看到了站在他身边叔父陈文斌。叔父说,坤儿,你舅家的人还没有来,你得去请了。

陈坤还没弄明白,就被两个人搀起来,走出灵棚,跟着唢呐,在许多人的拥挤下朝街里去。那个秋日午后,颍河镇的街道两旁站得人山人海,他们看着陈坤满脸泪痕满嘴鼻涕地被人搀着往街里走,陈坤仰着头,闭着眼睛,但他看到了太阳,太阳照过来的光在他的眼里就像一片黄色的风,他随着那股风,最终来到了舅家的门前,当他在当街跪下去的时候,他抬头就看到了妗子申桂枝,看到了他的舅舅刘宝太,他有气无力地哭述着,舅,就等你啦……

舅舅说,你把你爹的人都丢尽了!

陈坤哭着说,舅……

舅舅说,要不是你妈,我就……

申桂枝弯腰把陈坤扶起来,她附在陈坤的耳边说,起来乖,别太伤心了,那合同和结婚证都放好了吗?听了妗子的话,陈坤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一下上衣兜。申桂枝就把手伸到陈坤的兜里去,她从他兜里掏出一叠纸,展开看了看,然后握在手里说,回头吧,回头去打个离婚。妗子的话音还没落,一边站着的樱桃上前朝陈坤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她嘴骂着,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