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坤几天来积蓄的悲伤,被樱桃这一巴掌给推上了顶峰,他的头轰地一下子炸了。陈坤被人架了起来,被人拥挤着往回走。他跟着舅舅刘宝太走出镇子,在陈家的坟地里去给父亲点墓穴。陈坤跪在坟地里,好像看到了他的曾祖父从坟墓里坐起来,朝他微笑。陈坤不知道这位他没有见过面的老人为什么朝他笑,两年后,他突然对自家的坟地发生了兴趣。他一次次光顾自家的祖坟,在坟地里转来转去。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些坟头的排列很有趣,他那些坟头在空地上一个一个地画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图形就像一架天梯:
最上面的那个坟墓是曾祖父陈老怪的;第二排是祖父陈仁亭(东)和奶奶的;第三排从东往西依次是:父亲陈文财、母亲、叔父陈文斌、婶娘;最下面那一排靠东的第一个位值就是留给他自己的。陈坤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激动着,在那轮银色的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他开始用自己的双手清理属于他的那一块土地,他用手指挖着,他的指甲破裂了,流出血来他也全然不在乎。那天他几乎用去了一整夜的时间,他才把自己的墓穴挖好。挖好墓穴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躺了进去。望着灰朦朦的天空,听着秋虫的鸣叫,陈坤渐渐地入睡了。那天他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跟着舅舅刘宝太回到家里,舅舅在他父亲的棺材旁边停住了。舅舅拿开盖在父亲脸上那片黄裱纸之后,陈坤又一次看到了父亲嘴里的那根白线,他伸手捉住了那根白线,从父亲嘴里拉出那枚厌胜钱,紧紧地握在手里。
舅舅说,扣吧。
几个壮汉就把棺盖合严了。陈坤看到他的岳父用四个“∑”形的木扣,把棺盖和棺材扣在了一起,母亲和姐姐哭叫着把棺材拍得咚咚响,但那口黑漆棺材,还是在老会手的一声令下抬了出去,被罩在了那顶红红绿绿的花架子下。三十二个壮汉,听到老会手的一声高喝,陈坤的父亲就开始了他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征途。各种纸扎的冥器长长地排了一街,陈坤肩扛孝棍,把那个装满黄土的小灰瓦盆撞碎在地上之后,他的腿就软了。
后来,在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仍感到大汗淋漓,当时陈坤就像一个死鳖,在我的胳膊上坠着,他沙哑地哭着爹,透明的鼻涕像粉条一样垂动着。在那支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到酱菜厂门口时,抬棺材的架子有些倾斜。眼尖的老会手大喝一声,放慢一步,一齐下落!
只见那些壮汉,一个个满脸大汗,他们一手扶着扶着抬棺的杠子,一手搂着自己的肚子。其中一个叫着,肚子疼。
那人丢下杠子,就往路边的厕所里跑。接着,那些抬棺的汉子都丢下杠子,一个接一个跟过去。站在一边的老会手,也突然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一股东西朝外撞,他感到一阵恶心难受,肚里的东西就从喉咙里穿出来。顿时,他的脸色土黄,蹲在了地上。
咋啦?咋啦?这时陈文斌走过来,他看着蹲在地上的老会手说,食物中毒吧?
陈文斌的话还没有落地,他身边又有几个人呕吐起来。人们一看,都乱哄哄地叫起来,食物中毒啦——
食物中毒啦——
食物中素养的喊声在街道里回荡,陈坤跪在地上,看着的身边的人一片又一片弯腰,蹲在地上呕吐的时候,就看到了有许多绿色的光,从他们的肚子里钻出来,在空中相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响声。陈坤清楚地看到,那绿光是从他们的心脏里,从他们的肝肺里,从他们的肠胃里发出来的。那些绿光照耀着街道里横流成河的排泻物,发出阵阵的恶臭,那臭气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空间,弥漫了颍河镇的角角落落。
第七步
医院的病房里,走廊里,院子里,到处都躺着挂吊针的人。两个穿白大褂的司药从药房里走出来,朝就近躺着的老会手走过去。那个手拿账本戴眼镜的中年人朝老会手的儿子说,付你们的药费。
药费?你让我拿?
眼镜说,这是谁?
俺爹。
你爹的药费,你不拿谁拿?
主家拿。
主家?谁是主家?
老会手的儿子看了一圈,在走廊里看到了陈文斌。他朝陈文斌指了指说,那给,那个穿蓝裤子的。
哪个穿蓝裤子的?
走,我领着你们去。老会手的儿子领着他们曲曲弯弯地避开病人,找到了陈文斌。
眼镜说,这些病人的药费都是你付?
我付?陈文斌看他一眼说,酱菜厂里付。
眼镜说,结账吧。
他人不在。陈文斌说,你就是找着他,他现在也没钱。
眼镜说,那你说咋弄?
陈文斌说,你先挨个收吧。
老会手的儿子把眼一瞪说,你说啥?
你说我说啥?陈文斌盯着老会手的儿子说,掏钱!
你说的不算!
我说的不算,你说的算?
老会手的儿子说,陈文斌,咱把话说清楚,这药费到底谁付。
陈文斌说,你说谁付?
老会手的儿子说,陈坤付!
陈坤付?陈文斌看了一眼围上来的病人家属说,你想的得劲,他爹死了,他有钱吗?
一个病人家属说,他有酱菜厂!
酱菜厂?酱菜厂有啥?就是卖了,顶几个钱?
一个病人家属说,我要恁些干啥?我去扛一包花生,就得够药费!
陈文斌说,你扛?你去扛个试试?
老会手的儿子说,他不拿药费,我就敢扛!
陈文斌冷笑着说,他就是想拿,他拿得起吗?
拿不起我就去扛!
你扛,你吃了豹子胆了?
我就扛!咋着?老会手的儿子转身挤出人群,就往外走,他边走边朝病人们的家属说,走呀,去酱菜厂,扛花生仁换药费呀!
只一瞬间,一群人都跟了上来,他们匆匆地往镇里去。在去镇里的路上,更多的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来,那群人洪流一般朝东街里涌去。等进了酱菜厂,人们就像一群野马,朝几间存放花生仁的库房奔去。进来的人扛起花生仁就往外走,几百包花生仁,片刻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后面跟上来的人没有得到花生仁,就往南边的作坊里涌去。许多人打开酱缸,用各种工具,去装酱菜。一时间,整个酱菜厂里人声鼎沸,浓烈的酱菜气息,充斥着这里的每一片空间。
然而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对这乱哄哄的声音,没有察觉,他的身心完全被地下那一声呼唤所慑服,那个声音朝他呼叫着,振儿,快来救我——明亮的电灯光,把他挖掘出来的大坑照得通亮,他挖出的土,几乎堵实了作坊的门口。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来自地下的呼喊声,他用湿哑的声音回应着,他说,爹,我来了——
当闪着金属光泽的铁锨又一次挖下去的时候,他真切地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喊叫,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突然间热泪盈眶,他知道,他找到爹了。他丢下铁锨,蹲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去扒脚下的土。他先在土里扒出了一个颅骨,他把那颅骨捧起来,前前后后地仔细看。他在那颅骨的后脑勺上,发现了一圆圆的,与骨头不同颜色的斑点,他用手指吃力地把那东西拔出来,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这一发现使他的手哆嗦不止,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哽咽把颅骨放在一边,蹲下去扒其他的骨头。他从那人的手骨里,发现了一个绿色的东西,当他把那东西抬到眼前看时,一下就惊呆了。那是一只墨绿色的烟嘴,他擦净烟嘴上的泥土,那烟嘴就在灯光下闪着光泽。他看到从那烟嘴的壁上,生出一团淡淡的薄雾来,那雾活生生地托出一个谭字来,看到烟嘴上的那个谭字,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当谭万振浑身湿淋淋地钻出那间作坊的时候,许多人还都在抢东西,可在他的感觉里,这些人就像不存在似的,他两眼放着凶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来到那条臭气熏天的大街上。谭万振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陈坤,看到了他头上的孝布,看到了放在路当中抬棺的架子。他走过去朝陈坤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爹哩?
陈坤没有说话,他痴呆地望着眼前的花罩子。谭万振走过去,用力把花罩子掀起来,他就看到了那口黑漆棺材。谭万振放下罩子,回身去搬那些纸扎的冥器,楼子。轿车。冰箱。电视机。金盆。银盆。童男。玉女。摇钱树。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扎堆放在罩子的周围,像一座花山。
这个时候,陈坤平静地坐在地上,看着谭万振隐到那些纸扎的后面去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当那些围观的人惊叫起来的时候,陈坤才看有一股黑烟,从纸扎的后面升起来,接着,是升腾的烈火。那些纸扎燃烧起来,火舌越窜越高,没一会工夫,那些纸扎和花罩子都不见了,火光里,只剩下了爹的棺材,爹的棺材燃烧着,黄色的火焰,把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映红了。
陈坤坐在那里,痴呆地看着焚烧的棺材。他闻到了从火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一股肌肉被烧焦的所味,那焦糊的气息直扑他的鼻孔而来。在那股焦糊的气息里,陈坤的神智慢慢地变得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