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有说话,娘呆呆地立在那里一直看着那片云彩的颜色淡弱下去,而后她说:“裹吧。”娘说完走回屋去。臭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屋里的光线开始发暗,而西天里的那片云彩,如同融了水的血液,很容易地流下来把西边大爷遗留下来的屋山涂盖了。可惜的是,现在臭没有发现他背后的云霞。这会儿,他头脑里很乱,臭机械地迈着步子往村里走。那时他只是朦胧地看到麦苗的叶子上有一些灰红,他没有深究是什么使绿色的麦苗变得灰红。村庄在他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最后他在村子的东边看到一个骑车人,那个人的行走方向正好和他相反。在他们相视行走渐渐接近的时候,臭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臭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但纷乱的思想使他没有立即想起那人的名字。那个人从车上下来朝他说:“下地了?”
那个人的声音立刻使臭想起了他,臭忙迎上去说:“是孙老师。”
孙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这使臭吃了一惊,臭说:“您的头发都白了?”臭清楚地记得他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孙老师还是满头的青丝。
孙老师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真快,你都毕业五年了。”
臭说:“是呀是呀,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的往事仿佛还近在眼前。臭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臭说:“毕业那年您还领着我们去春游,咱们一路唱着歌。那天,我还在麦田里捉了一只受伤的燕子,后来您把伤给它养好,又放了。那天我们一块儿走到颍河边,太阳暖洋洋的,柳树也发出了新芽,那只燕子飞到一棵开满桃花的桃树上,叫了两声就飞走了。”
“是的是的,你还记得那些事儿?”
臭说:“记得记得,我啥时候都忘不了。”
孙老师说:“你这几年咋样?”
臭一下子被孙老师的问题问住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老师提出的这个简单的问题。臭一回到现实里就显得迟钝,他思索了一会才说,“你咋到这儿来了?”
孙老师说:“恁村里有个叫吴文学的学生,不知为啥突然不干了,我来看看。”
“吴文学?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孙老师为此感到意外,他说:“你弟为啥不上了?他学习成绩中呀。”
臭说:“没说不上。爹说,就让他停年头里这一节。”
孙老师说:“为啥停一节?”
“忙。家里裹摔炮,人手不够。”
“裹摔炮?你们还裹摔炮?”
“裹,我们全村人家家都裹。”
“你们裹摔炮,到底有多少利?”
“一斤药两三块,裹成摔炮就卖五六十,你说,啥本啥利?”
“那不是很危险吗,你大爷不就是……”
“那你说俺干啥?一天就挣那俩工分。”
“那也不能误了你兄弟的前程呀?”
臭的情绪突然坏起来,他说:“这我管不了,你得去问俺爹。”
孙老师没有再说话,他跟在臭的身后沿着村路往西走。他们走进院子,摆酒席的桌子已经消失了,只有两口八仙锅灶还在挣扎着散尽最后的热量。臭朝屋里喊着:“爹,孙老师来了。”说着,臭就把手伸到锅灶上去,他的手感到了温暖。接着他肚子里叽咕一声,臭这才想起来,上午的饭他还没来得及吃。臭的胃里一阵发酸,就有一股水涌到喉头,那水在他嘴里打了个滚,他又咽了下去。
听到声音,吴殿臣从屋里迎出来:“屋里坐,屋里坐。”
孙老师说:“我来看看吴文学。”
臭看一眼孙老师,他感到孙老师的面孔很朦胧。这时粪堆从屋里走出来,叫一声:“孙老师。”然后就立住了。臭看到粪堆不停地用右手去搓左手。
孙老师说:“老吴,文学成绩中呀,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呀。”
爹说:“看你说哩孙老师,有啥前程?老二不也初中毕业吗,前程在哪儿?不照样在家待着?”
臭的脸热辣辣的,他真想扑过去给爹两个耳光,但是他一转身钻进了灶屋。娘正驼着背在一锅热水里洗餐具,他抓起一个馍狠狠地咬了一口,由于咬得太猛,那块馍在他的嘴里翻不过身来,把嘴都顶出一个大疱来。臭在案板上寻找着可吃的东西,可是案板上有半盆杂七杂八的退桌子菜,猪食一样拥挤在那里。那半盆菜使臭感到恶心,他使劲咽下那口馍对娘说:“肉哩?”
娘抬起头说:“没有了。”
臭看着娘说:“咋就没有了?”
娘说:“剩一块,你爹切开了,给麻子一半,给狗眼一半。”
愤怒的烈火从臭的心里升上来,顶住他嘴里的第二口馍咽不下去。臭恶狠狠地把手里的馍摔在案子上,那馍像个没气的皮球在案子上跳一下滚到了地上。娘弯腰把馍拾起来,拍了拍,吹吹上面的土,又重新递给臭。臭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臭没有去接娘手中的馍。可是娘非常固执,娘拿馍的手一直那样在他的面前支着,娘那只拿馍的手在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这一点使他很感动。愤怒慢慢地从他的胸口退下去,臭犹豫了一下,最后接过娘手中的馍,又从墙根上拾起一根葱,三下两下剥去葱皮,蹲在地上吃起来。臭咬一口馍,咬一口葱,葱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孔,接着,他的眼睛里就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臭很快就消灭了一个馍,他停下来,屋外没了声音。他走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孙老师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走了。粪堆压抑的哭声从屋里隐隐地传出来。爹从院门外径直地走回屋里,爹对粪堆说:“哭啥!爹啥心里不清楚?谁不知道上出来了风光?可钱哩?上哪儿去弄钱?你说说,孩子乖?就这,你哥明儿到镇里去照相哩,五百六百能中?就咱家这房子,能把你二嫂娶过来?”
臭僵直地立在那里,看着爹从堂屋里走出来,又从他面前走进灶屋。等爹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馍,爹狠狠地咬一口咽下去,这才看着臭说:“去,喊你大哥去。”
臭知道决定他终身大事的日子就快到了。在走向大哥家的时候,臭的脑海里始终回忆着有关他未婚妻的点点滴滴。未婚妻长满暗红色斑点的脸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并排倚在生产队里的麦秸垛上,阳光暖融融地从空中照下来。臭看到远处有两个肩背长筒猎枪的猎人在粉绿色的田地里走来走去。未婚妻一边把长长的发辫从脑后拉过来在手上绕着一边说:“他们找啥哩?”
“兔子。”他看她一眼说:“冬天里,兔子只有在麦地里做窝。”
“你打过兔子?”
“打过。兔子肉好吃。”
“啥吃头,淡别别的,没味。”
“你吃过?”
“当然吃过。秋后队里打干渠,打着打着,就从河坡里窜出来一只兔子。好多人都举着铁锨在地里追,追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俺爹一铁锨把兔子打死了。”
“真的?”
“当然真的。”
“咦!那有意思,一地的人都伸长脖子喊叫着追,真有意思。咦——”臭拉了她一把,“你看,兔子。”
“在哪?”
未婚妻的身子靠过来,肥肥的奶子挤在他肩上,臭把手伸过去,就感觉到软软的一团。她真的看到有一只灰色的兔子在田野里逃窜,两个猎人手里提着猎枪在后面追喊。未婚妻推开他的手说:“不要脸。”臭嘿嘿地笑着说:“真软和,像海绵一样。”未婚妻抓一把麦糠撒过来,说:“你真不要脸。”臭躲闪着,但麦糠还是落了他一头。他咦咦地叫着:“看你看你,撤脖子里啦,快点,痒。”说着,臭就勾着头,把脖颈伸给她。她翻开衣领,却没有找到麦糠。臭趁机把头抵在她的胸口上,伸手揽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放倒在麦草堆里。她显得很有经验,稳稳地躺在他的下面,手两下就摸进了臭的裤裆里,把他摆弄得像个孩子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这段经历在臭的生命接近终点的几天里让他感到幸福,每当走到村头的麦桔朵前,即便是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也会感觉到初冬的阳光在天上暖烘烘地抚摸着他,一想起未婚妻的奶子,臭的身上就有一股不可名状的热潮在涌动。臭忍不住在村子的土道上跑起来,猛地往上跳两下,即使降临的黑夜,也无法压住从他体内流淌出来的青春火焰。臭对夜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臭总是在心里想,这世上最不要脸的事和最神圣的事,都是在夜间干出来的。你天能,臭有时恨恨地想,你就是皇帝老子,也是你爹娘在夜间播下的种!我日他娘,明儿就给我老婆去镇上照相哩,等照了相,离结婚还有多远呢?等结了婚,那不是等于在每一个黑夜里都有了播种的权利了?哎——我日他奶奶,那才叫人!臭走着想着,等他走出村子才突然醒悟过来,爹是叫他出来喊哥哩,喊哥去商量钱的事。说到天边,就是哥结了婚分了家,我的婚事他也不能甩手不粘泥!臭这样想着,转回身小跑着来到他哥家的院子前,推开栅门就喊:“哥,咱爹叫你哩。”
“他二叔吗?”臭站在哥家门前,看到嫂子—只胳膊抱着他侄儿,一只手掌着油灯从里间走出来。臭说:“俺哥哩?”
嫂子说:“找小军商量事去了。”
臭说:“车子装好了?”
嫂子把灯放在当门桌子上说:“装好了。”
在灯光里,臭看到装了摔炮的车子上面,还有一排大葱没装上去。臭说:“明儿就走?”
“明儿走。”嫂子说:“过年没几天了。”
臭没有再说话,他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嫂子说:“有事吗?”
“有事。爹找他哩。”臭说完并没有走的意思,他觉得,这事儿应该当面给哥说清楚。哥明天就要出远门去卖摔炮了,哥卖了摔炮就有钱了。他坐在寂静里,耳孔里突然有一种轻微的鸣叫声响起来,就像夏日里的一种昆虫发出的声音。嫂子坐在他对面给孩子喂奶,嫂子的动作又一次使臭想起未婚妻的奶子,他身上突然涌过一阵热浪。臭本想先对嫂子说说明天去照相的事,他清了清嗓子,可等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就在这时候,臭听到哥的脚步在院子里响起来。
臭忙站起来对嫂子说:“俺哥回来了。”
难闻推门走进来,他看一眼臭说:“我见咱爹了。”
“咱爹给你说了?”
“说了,先把猪卖了。”
“卖猪?”
“不卖猪咋弄?我兜里就剩十四块五毛钱,还得给你嫂子搁家里十块。”难闻看着臭说:“我出门能不带俩零花钱?”
臭迟疑了一下说:“今年还过黄河吗?”
“走着看,到哪儿算哪。能不过就不过,过黄河太难了。”难闻说着蹲在地上又去整葱。他一边整葱一边说:“咱爹叫你回去,你还得趁黑去镇上表叔那儿,叫他来拉猪。”
嫂子说:“明儿不中?”
“不中。”难闻说,“他偷着干哩,杀猪还得先朝猪头上砸一铁棍,谁敢明打明的干?想游街哩。”
臭说:“哥,你车子我骑一下。”
难闻说:“慢点,别冒失,咱家就这一辆破车子。”臭推着哥家那辆破自行车走出去,难闻跟到院子里先把栅门关了,然后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一会儿我就走。”
妻子说:“不是明儿一早吗?”
难闻说:“人多嘴杂,要是谁一多嘴,大队里来几个人,你还走得了?”
难闻说着,把一个草苫子盖在装好葱的车顶上,他一边用绳子刹车子一边对妻子说:“孩子睡着了吗?”
妻子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