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闻说:“睡着了还不放床上去?”难闻说着,三下两下就把车子刹好了,他拍拍手跟到里间,看妻子正在给孩子掖被子,上来一下子就搂住她,说:“快点,快点,一走就是十来天。”妻子也不说话,脱打脱打就上了床。他们正干到兴处,突然听到门外有沓沓的脚步声,有人走到门口轻轻地拍打着房门说:“难闻,难闻。”
妻子正在难闻身下咦咦地浑身颤抖着,难闻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一边喘息一边对门外的人说:“来了……来了……”
“这货,正打井哩!”外边的人说完,就嘻嘻地笑起来。难闻忙翻身下床,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外走。等开了门,军和民从外边走进来。军说:“咋样,出水没有?”
难闻的脸都臊红了,他说:“别闹别闹,赶紧盘车子。”
说完,三个人就小心翼翼地把架子车盘到屋外去。难闻的妻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兜馍。难闻接过馍兜和被子捆在一起,然后对妻子说:“我走了。”
妻子没说话,她立在门口,油灯的光亮把她照成一个黑色的影子。妻子放下油灯,跟着丈夫把架子车推到村街上。
难闻说:“回去吧。”
妻子说:“到村外。”
夫妻俩一个推一个拉,没有谁说话,只有缺油的钢珠在车轴里“呼拉呼拉”地响。等到了村外,丈夫说:“回去吧,家里没人。”
妻子说:“别光喝凉水,多喝热汤,天冷,别在乎钱。”说着说着,声音就湿湿地。
丈夫说:“回去吧,看好孩子。”
难闻走了一阵停下车,他看到妻子仍旧立在村头,立在冬天的夜色里,难闻的喉头不由得有些发紧,心里凄凄的。
十多天后,在同样的一个黑夜里,难闻回到了村里,在那盏凄迷的油灯下,他看到了两眼干涸的老娘。娘的背驼得更凶了,她一只手机械地拍打着怀里的孙子,而妻子的头上,则戴着一顶白色的孝帽。那顶孝帽如同雾一般在他的视线里弥漫开来,悲怆的热泪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
臭跳下车子,还没把车子支好,就急忙把手插进袖筒里,一边跺着冻得生疼的脚一边骂:“日他奶奶,这熊天,叫人冻死了。”
爹从屋里迎出来,对臭身后的人说:“他表叔,快进屋。”
他们先后进到屋里,娘忙着把砸碎的石子拢成一堆,又把爹裹好的摔炮端起来。娘说:“他表叔,天冷,烤烤吧?”
表叔说:“中,烤烤,真冷。”
娘小心地掌着灯往外走,几个人跟着她从堂屋来到灶屋里。看娘抱了豆秸燃着,他们就围着火蹲下来。豆秸火一点点地旺起来,火舌在他们的面前舞来舞去。臭先把手伸过去烤暖了,又拉一把豆秸垫在屁股底下,脱了鞋在火上一只只地烤脚。
娘说:“他表叔,饿不饿?”
表叔说:“不饿。”
爹说:“去,抓把花生。”
听爹这么说,娘就起身出去了。片刻娘用袄襟兜了一包花生过来丢在火里。片刻,就有花生从火里蹦出来,爹把蹦出来的花生又用棍子拨到火里去,爹一边拔一边看着表叔说:“臭都给你说了?”
表叔说:“说了。”表叔说完就再没人言语。几个人的脸都被火苗烤得红一块灰一块,火里不停地有花生“叭叭”地炸响。娘说:“焦了,管吃了。”爹就用棍子把花生从火堆里扒出来,拨到表叔的脚边说:“吃。”
表叔说:“吃,都吃。”
臭和爹陪着表叔,时不时地剥一个花生放到嘴里去。表叔吃得很有兴致,一会儿,豆秸灰就涂黑了他的嘴唇。等花生吃完了,火也跟着弱下去。表叔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说:“弄吧?”
爹说:“弄。”
娘掌了灯走在前面进了猪圈,猪正躺在窝里睡得香。爹说:“慢点。”爹过去蹲在猪的身边给它抓痒。猪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眼看看是爹,就一动没动。表叔送一块红薯过去,猪就张嘴咬,表叔趁机把一根尼龙绳下到猪嘴里,表叔两下就把猪嘴扎住了。猪发现上当挣扎时,已被爹牢牢地按住,表叔又三下两下把猪捆牢了。猪哼哼地叫着,却发不出声来。
等他们把猪装到架子车上,表叔对爹说:“老表,你过来。”
爹就跟着表叔走进屋,臭看到表叔从腰里掏出一个包来,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递给爹说:“二百五,先拿着,等称了斤两再算账。”
爹说:“中,中。”爹说着把钱递给了娘,爹对表叔说:“走吧?”
表叔说:“走。”
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爹回身对娘说:“恁睡吧,我不一定啥时候回来哩。”
娘说:“路上小心。”娘跟着他们来到村道上。
爹说:“回去吧。”
可是娘没动,娘一直站在那里,听着车轮和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臭对娘说:“天冷,回屋吧。”娘这才跟着儿子回到屋里。娘对臭说:“你睡吧。”
臭说:“你不睡?”
“别管我。”娘说完叹了一口气:“一进腊月就快了。”
臭躺在床上时,外间又响起了娘砸石子的声音,那些核桃大小的石子都被娘一个个地砸碎,然后掺到火药里,再被爹裹进书纸里,那样,摔炮就成了。爹裹的摔炮真响。过年的时候不能卖完,说啥也得留两捆,捏一个朝地上用力一摔“咣——”摔炮就响了,捏起一个高高地抛上去“咣——”一落地,摔炮就响了。臭突然对摔炮发出的声音产生了好感。在恍惚里,臭看到那些石子被娘的锤子砸得四处飞溅。娘的锤子声在臭的睡意里渐渐淡弱下去。在睡梦里,臭梦见了未婚妻,梦见未婚妻和他在那堵被烧焦的墙下做爱。正做着,臭听到一种断裂的声音。臭抬头一看,那堵黑色的山墙朝他们压过来。臭叫一声,拉起未婚妻就跑,可是那堵山墙太高了,无论他们跑到哪儿,都无法逃脱倒下来的山墙。臭吓得浑身是汗,他绝望地叫一声,就醒了。
山墙消失了。未婚妻也消失了。臭擦一下身上的冷汗,但他感到自己仍然被那堵黑色山墙的阴影笼罩着,使他无法摆脱。在黑夜里,臭呆呆地坐着,听着娘砸石子的声音从外间一下一下地传过来。
娘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锤子,不敢停下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离不开这声音。如果一旦停下来,砸石子的声音一消失,娘的耳孔里就会响起一种轰鸣声,那轰鸣声在娘的头颅里飓风一样奔突。娘知道,她没有力量去抵抗那风对她的折磨,就像她无法从头脑里排除那突然闯进来的爆炸声一样。那爆炸声一直在娘的感觉里响了一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爆炸声就会钻进她的耳朵里,一声接一声着响,最终刺破了她的耳膜,化作一团不停顿的轰鸣声。然而,娘头脑里的轰鸣声却惧怕光明,在早晨,娘只要一走出房门,看一眼西边那堵黑色的山墙,娘头脑里的轰鸣声就会嘎地一下停住了。那轰鸣声也惧怕娘用铁锤击打石子的声音。在黑夜里,娘一旦拿起锤子,她头颅里的轰鸣就会消失。这个无法医治的病魔使得这个勤劳的村妇感到不知所措,她无法排解那轰鸣带给她的恐惧和折磨,她的脊梁被那恐惧过早地压弯了。仿佛是在一夜间,娘的头发就变得一片灰白,娘原来红润的面容现在也变得像春日里耕好晒垡的土地一样灰黄。现在,娘不得不停下手中的锤子,因为在她的手边已经没有可砸的石子了。娘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头脑里的轰鸣声像一辆古老的木轮马车从冰冻的土地上慢慢地驶过来,轰鸣声越过那堵黑色的山墙,朝娘压过来,这使娘惶悚不安。为了抵御那带给她恐惧的声音,娘只好把小石子再次拢在石墩上,抬起手中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娘就这样不停地砸下去,锤子下的小石子被敲击成细末,但娘手中的锤子仍旧不停,一下接一下。十多天后的一个深夜,娘搂着孙子坐在那盏幽暗的油灯下,由于她头颅里的轰鸣声,使她没能听到一个渐渐走近她的脚步声。最后,那个走近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了。娘抬起头来,却对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毫无感觉。那个人慢慢地在她的面前蹲下来,颤抖地伸出双手哽咽地叫道:“娘。”
娘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娘也没能看清他的面容。但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娘哆嗦着手在那人的脸上走了一遍,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娘嘶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乖,你可回来了。”
太阳光从灶屋顶上斜射过来的时候,吴殿臣才惺忪着眼睛从堂屋里走出来。娘端着热水从灶屋里走出来,放在凳子上说:“你不换换衣裳?”
爹横了娘一眼说:“换衣裳?你给我弄新衣裳?”
臭说:“爹,把俺哥的褂子拿来你穿吧?”
吴殿臣白了臭一眼,然后弯腰去洗脸。臭看到爹裆里的棉裤拥拥挤挤像装着一个牛蛋,一截灰色的布条从他腰里垂下来,随着他洗脸的身子晃动着。
臭说:“爹,看你的裤腰带。”
“妈那个×,我不知道?”爹说着,伸手把布条掖到腰里去。爹抹下帽子,用湿手巾在青头皮上擦一把说:“去,看你殿德叔收拾好没有。”
臭看到爹的头皮被帽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就想起爹戴着帽子睡觉的样子,这一点使他激动不安。有一回他趁爹睡熟了,想偷偷地把爹的帽子抹下来,臭没想爹一下子坐起来,朝他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臭看到爹从帽子里摸出几张纸币数了数,然后又放进去。那一天,臭发现爹的帽子里还有个小口袋,爹的钱就装在那口袋里。爹把那顶帽子终日戴在头上,从来没有洗过,污垢涂得爹的帽子放出一片光亮。爹的帽子像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常常出现在臭的梦幻里。现在,爹的帽子里就藏着今天他相亲要用的钱。臭一边往院子外边走,一边不由得回过头来去看爹。那个时候爹正用湿毛巾擦着他手里的帽子,爹的脑袋上像长着一只眼睛,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回头看他的臭说:“看啥看?”
臭感觉到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铜臭气,爹说:“趁着喊你嫂子一声,叫她也去。”
他们一行人走出村子的时候,土路上已经开始化冻了。吴殿德说:“快点吧,马上就不好走了。”说着就上了吴殿臣的车子。臭说:“嫂子,快点。”嫂子就抱着儿子坐在车架上,臭看一眼路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推着车子跑几步上了自行车。臭骑着车子带着嫂子走出了村子,但在他的感觉里,仍有许多目光在他的后背上扫来扫去,那些目光就像迎面而来的阳光一样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睛。臭知道,他和未婚妻去镇里照相这件事,是他们吴庄今天最重要的新闻,在这个寂寞而寒冷的冬日里,这件新闻很快就会传遍了全村,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是,臭没有想到,在同一天里,也就是太阳西落的时候,吴庄又发生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起初,这件使人惶惶不安的事件和臭没有太大的关联,可是当臭重新出现在村街上的时候,臭就演变成了那件事的主角。现在,处在兴奋之中的臭没有预感到这一点。臭骑着他哥家的旧自行车,在渐渐化冻的土路上,很快就超过了他爹的自行车首先来到公路上。在公路上,臭看到磨墩正撅着屁股在通他车瓦里面的黄泥。
磨墩听到声音直起腰来说:“干啥去?”
臭说:“照相。”
磨墩说:“咦,今儿有酒席呀。”
臭说:“那是。你这干啥去?”
磨墩说:“去公社开会。”
他们正说着,吴殿臣也跟上来,他们一伙人就沿着公路往颍河镇去。他们身下的公路年久失修,柏油路面一块块地残缺,坑连着洼洼连着坑,在坑洼的边缘,裸露着嵌进柏油里的青色的石子。臭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石子对他的重要性,到后来,也就是当天的夜里,他坐在院子里听着爹在屋里咳嗽时,臭突然又一次想起了这些坑坑洼洼的路面。然而,臭这会儿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路面,现在,他脑海里漂浮的全是对即将到来的照相事件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