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河镇小学座落在镇子的西端,他的前身是一所山峡会馆。1965年我在那里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里还存留着一所高高的大殿。可是到了1968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有关山峡会馆里的一些事情都已经成了传说。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身材纤弱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他就是涂心庆。在空闲下来的时候,涂心庆常常走出校门,穿过学校南边的国防大堤,沿着那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到河边去散步。他坐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支横笛看着那些纤夫从他的面前探腰走过,又慢慢地远去。在颍河镇西边的码头上,常常停泊着一些装了食盐和大米的船只。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们就能听到从河道里传来的装卸工人劳动时喝出的号子声。那所红砖红瓦的盐业公司的仓库就隐藏在一片绿色的杨树林中。在作文课上,涂老师常常为我们读一些由他自己写成的充满豪言壮语和优美词汇的范文。他常常拖着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地为我们朗读: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涂老师出众的才华使我们望尘莫及,因而他就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我们班里的一些女生就在老师的要求下常常在星期天到学校办作业。那个时候涂老师还没有结婚,独自住在学校的后院里。涂心庆的老家距离颍河镇三十六华里,我们偶尔看到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颍河镇的街道朝东边行走,他一边走一边对镇上的人点头微笑。在人们的眼里,涂心庆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
到了这一年的秋季,在我们颍河镇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十二岁的名叫牛文范的女孩子被人强奸后又被扼杀在河道里那些还没有收割的芦苇丛里。那天下午我正好跟在渔夫王狗的后面在河道里捕鱼,我提着王狗的鱼篓小跑着也赶不上他。王狗手提渔网头也不回地在河道的淤泥里走着,他的赤脚每一下都把河泥溅出很远,手中的渔网在王狗的胯下不停地晃着,红铜的网坠在晃动时不停地相撞,发出一些细碎的叮当声。王狗每走上一段路就会停下来,把手中的渔网一胯一胯地搭在胳膊上,弓着腰在身下摆动几下,等渔网的摆幅增大的时候,他就会猛地一下把网撒出去,那网就在空中成了一个老大的椭圆,哗地一声落进水里去。那个时候他就会回过头朝我喊到,快点!我就急忙跑过去,气喘嘘嘘的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把网从水里拉上来,看着一条又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在网里跳动。我们就那样一直从上游走下来,穿过盐业仓库的码头,就是一段陡破。王狗说,走上面。那个时候盐业仓库的码头上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我们沿着纤夫踏出来的小路走进了那片茂密的芦苇丛。在芦苇丛的小路上王狗先看到了一只布鞋,随后又看到了一个被撕破皮子的课本,这使王狗产生了好奇心。他放下渔网,顺着找过去,就在芦苇丛里看到了赤裸着下身躺在那里的女孩子,他就不由得惊叫一声。王狗走过去,在那个女孩子的身边蹲下来,他伸手试试那个女孩的鼻孔。我看到那个女孩的腿上粘满了血迹,我认出她是我们班上的牛文范。
那个凶杀案曾经在我们那儿轰动一时,县里从锦城请来了一个法医,办案人员并从作案现场找到了一只眼镜腿。由于这个眼镜腿,案情就一下子明朗化了,因为我们镇上戴金丝眼镜的人寥寥无几。赶巧的是那几天涂心庆的眼镜坏了,他就被作为犯罪嫌疑人抓了起来。后来法医从那个女孩的体内取出了一种精液,而那精液正和涂心庆的相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外表文静的涂心庆会是一条色狼,这给幼小的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刺激。我们在恍恍不安和蒙蒙懂懂之中到处跑着听大人讲述和猜测着事情的发生经过。而我作为一个现场的目击者之一,就被那些好奇的大人们反反复复地问起事情的经过。
春节过后,接替涂心庆担认我们班主任的是一个脸上长满了斑雀的女民办教师,在这之前,她正疯子一样地追求着涂心庆。她上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一个女生的名。那个名叫牛文藻的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长满斑雀的女老师盯着她,充满敌意的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没有说话,她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女老师又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是个哑巴吗?
女孩抬起头来,她说,你是哑巴!
女老师说,哦……会说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牛文藻。
哦……女老师说,你就是那个小骚货的妹妹?
在同学们的目光下,女老师羞辱的语言使牛文藻低下了头。我感觉到我面前的课桌在不停地颤动,那是因为牛文藻的双手抓住桌子的缘故。我看到有泪水落在了她面前的课本上。这个时候我突然举起了一只手,还没等老师说话我就站了起来。我说,老师,她哭了。
斑雀没有说话,她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一手提着她那根用荆条做成的教鞭来到了我们的座位前,她伸手托住了女孩的下颌,一用力就把她的脸托了起来,她看着她说,真的哭了吗?让我看看,看看你和那个小骚货长的一样不一样?
我看到牛文藻的脸这时变得像黄表纸一样蜡黄,有更多的泪水从她那双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天牛文藻会突然抓住那个斑雀的胳膊使劲地咬了一口。在那个民办教师的惊叫声里,牛文藻夺门而出,她在阳光下的操场上飞快地奔跑。她奔跑的样子使我想到了那天下午我跟在渔夫王狗后面奔跑的情景。那天下午老光棍王狗用手托着那个赤裸着下身的女孩爬上堤岸,朝镇子里跑去。我看到西天的霞光映红了他那宽宽的脊梁。我一手提着那个女孩的裤子和王狗的渔篓,跟在他的后面,我一边跑一边朝街道里的人喊到,杀人了--杀人了--
那个时候正好赶上生产队里放工,社员们放下手中的家伙都尾随而至,那天傍晚,冷清的医院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围在医院里,久久地不肯离去。在灯光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寻问我的人讲述事情的发生经过,那天我只讲得口干舌燥。可是当人们向我问起那个女孩被害的过程时,我却一无所知。由于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强调,那个女孩死亡的过程对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团。后来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我才看到牛文藻依附在她父亲的身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一声声地哭嚎。她的父亲则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他一定是被突然出现的情况给打蒙了。在灯光下,我看到有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额头。十几年前他从省委大院里作为一个右派被遣送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扎胡子的白面书生。这个不大爱说话的青年人就在镇子里安顿下来,后来他就娶了镇医院里的一个本地姑娘,那个名叫兰草的护士一年后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现在那对双胞胎里的姐姐突然被害,那个做妹妹的就特别受人关注。我在大人们的各种各样的讲述里,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和那个死去的女孩之间肯定有着许多的相同之处,那种不明朗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
春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在我们学校大门外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张布告。那是由当时的锦城革命委员会发布的,在那张布告上有一个我们熟悉的人名,那个名字下面被划了一道粗粗的红杆。我们一群男孩子乱糟糟地围在那张布告前,你挤我扛地喊叫着,枪毙了--枪毙了--我们都明白划在涂心庆名字下面的那条红杆的真正含义。高个子连营用手指着布告上面涂心庆的犯罪过程一句一句地念,最后他从那些句子里选出了一个最具有刺激的词同我们一起喊叫起来,强奸--强奸--
我们像高呼口号那样在那儿喊叫,那时正好牛文藻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走出来,当她出现的一瞬间,我们像一群乱糟糟的麻雀被突然出现的险情惊住了。在一片寂静里我们看着牛文藻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去。这时连营突然叫了一句,牛文藻--
文藻停住了。她回过身来。我们看到她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没有说话。连营伸手朝墙壁上的布告指着说,你看,布告。
文藻站在那里没有动。连营跑到墙边踮着脚伸手指着布告上涂心庆的名字说,你看,他被枪毙了,涂心庆这个强奸犯被枪毙了。
牛文藻站在那里,脸色发白,她什么也没说,她转身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我们一群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追赶着。我们一边跑一边朝前面的牛文藻喊叫着,强奸--强奸--我们背着书包在颍河镇的大街上喊叫着,那喊叫声刺激着我们,就像我们跟在大人的游行队伍后面高呼着刚刚下来的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批示一样,书包一下一下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在十字街口,正在前面奔跑的牛文藻一下子跌倒在地,我们想着她会爬起来继续奔跑,可是她躺在那里没有动。有一个好心人走过来从地上把她扶起来,我们围上去,在冬季晌午的阳光里,我们看到牛文藻满脸是血,那血使我们像一窝被惊吓的兔子哄地一下子四处跑散了。
那天上午的经历使我牢牢地记住了一个词,那个词就是强奸。可是我却不明白那个词语的真正含义。那个词压在我的心上,像一个巨大的迷团,那迷团把涂心庆和那个死去的女孩都包裹了进去,同时还包裹了牛文藻。我总在想,牛文藻和她的同胞姐姐肯定有着许多相同之处,我十分想走进那团迷雾。许多年后当牛文藻躺在我的身下尖叫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放弃接近别的女孩的机会,会一门心思的娶牛文藻为妻的真正原因,我知道那种情结是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埋下的种子,使那种子发芽开花的动力或许就是当初那个我根本就不懂得它的含义的那个动词,那个动词就是:强奸。有一天放学的路上,在一片小树林里,我拉住了和我同路的连营。那个时候连营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一个,在我的感觉里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朝连营问道,什么是强奸?
连营看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自卑。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嘲笑我,而是他伸手在我的裆里捞摸了一下说,就这。
可我不懂,我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还不懂?说着他就动手解腰带,从棉裤里掏出他的小鸡子对着一棵老树上的树洞尿起尿来,他一边尿一边对我说,这就是强奸。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说知道了吗?我朝他莫明其妙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不懂。最后我又问道,精子是什么?连营没有回答我,他转身朝河道里看了一眼,然后托着自己的睾丸说,精子就葳在这里面。我说,那他们怎么把那个强奸犯的精子弄出来?连营接着对我说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他说,手淫。
手淫?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我说,什么是手淫?
连营就用他的手握住他的小鸡子上下活动了两下说,看清了吗?这就是手淫。连营说完就提上了棉裤,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树林外边走,落在林子里腐烂的树叶在他的腿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一直走到河堤才小跑着跟上去,我一边看着他的脸一边说,你怎么知道?
连营说,这都是书上说的。
书上?什么样的书会说这样的事儿?
连营说,计划生育的书上。
这下我明白了,我也相信了连营说的话,因为他父亲是我们镇上的赤脚医生。就是这个赤脚医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准备领着我们镇上的社员,到坐落在镇子西边的盐业仓库里去看了一次有关性教育的模拟表演。
那是一个雨后的夜晚,春天的空气里荡漾着一种草木的气息,传说中的性交模拟表演就像草木的气息传遍了整个镇子。镇子里的男人们都为这个消息而兴奋。我和连营背着书包走在镇子的街道上,就能看到大人们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女人们在男人们的目光里红着脸,她们用围巾围着自己的半个面孔沿着街道匆匆地走回家。我们围着那些男人好奇的听他们议论着晚上就要发生的事情,王狗也杂在他们中间,他舞动着手在空中比划着,他说,那性交的家伙就这么大!有人说,王狗,你见了?王狗说,我见了,有你家的铁锅口那么大,能把你的头套进去。人们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说,按你说,那男人的家伙有多长?
王狗伸手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就这么长。
有人说,你的家伙有这么长吗?那不成了驴圣了吗?
众人又笑了。在笑声里王狗说,那是塑料做的,主要是为了模拟表演。
我就拉着王狗的衣服说,什么是模拟表演?
王狗看了我一眼,就把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洞,把右手的食指放进那洞里去,来回在里面插了两下说,就这,见过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众人笑了,王狗个鳖孙笑的最凶,他把腰都笑弯了。笑完之后他伸手抓住了我,说,知道什么是性交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狗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
王狗说,我告诉你吧,就是你妈跟你爹睡觉。围着的人哄一下都笑了。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王狗个龟孙在骂我,我挣脱了他的手,骂到,王狗,我尻你妈!王狗就朝我追过来,一边追一边骂,小蛋籽孩!我在人们的哄笑声里逃跑了。后来连营追上了我,他有些神秘地对我说,王狗说的是真的。
我说,真的?他骂人。
连营说,是真的。我爹晚上就要领着镇子里的人去看呢。
我说,去看模拟表演吗?
连营说,是的,还有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