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片?我感到有一种细小的东西在我的身上蠕动着,我的身上有些痒痒的。那种神秘的不为我所知的模拟表演像耸立在远方的一座山,山上茂密的树林引诱着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要去看幻灯片。母亲说,镇上又没有放电影,哪来的幻灯片?我说,在盐业仓库里。母亲一听就明白了,她伸手在我的头上打了一巴掌,说,哪儿也不能去,吃了饭就睡觉。我撅着嘴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吃过饭后母亲把我安顿在床上,锁上房门就到二婶家推磨磨面去了。我一个人躺黑暗里,怎么也睡不着。我好像看到那座长满了树木的山林里放射出许多诱人的星光,那星光五光十色,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境。我听到街道里熙熙攘攘的有人说话,就从床上爬起来,趴在门缝里朝外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那些说话声夹杂着乱糟糟的脚步朝镇子西边的盐业仓库去了,他们去看幻灯片了,他们去看模拟表演了,可是俺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有些气恼地用脚踢着门,门上的锁链在踢门的时候发出呱咚呱咚的声响,我对着黑暗喊叫着:妈——我要出去——
我知道母亲在二婶家一定能听到我的喊叫声,我一声又一声地喊叫,声音有点像一条被猎人套住的狼。母亲正在推磨,石磨呼呼的转动声吐没了我的喊叫声了吗?那二婶家的人也听得见呀?那石磨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吗?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解溲吗?二婶家的人也都去盐业仓库里看模拟表演去吗?不会不会,无论母亲什么时候去推磨,二婶都会陪着妈说话,帮妈箩面,二婶一定能听得见我的喊叫声。放我出去——我喊一声就用脚踢一下门。门上的锁链被我踢得叮当作响,在我的喊叫声里,最终我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从大街那儿一直响到院子里,我听出那是母亲的脚步声。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我的情绪立刻就安定了下来。妈一边开门一边气恼地说,小玉,叫啥了?
我不说话,看着母亲把门开开,然后点上灯,母亲把我拉到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不睡觉,叫啥了?我说,我怕。妈说,自己家怕啥?睡吧,我还得去推磨。我说,我也去。妈说,你去干啥?误事,睡吧,明个还要上学。母亲说着又把我拉到床边,给我脱衣服。妈说,怕啥?睡吧,我给你亮着灯。妈说完就把那盏油灯往桌子中间移了移。妈说,睡吧,一会儿就推好了。妈说完就朝外走出去,妈的身景在灰暗的灯光里一晃一晃的,我看着母亲走到门边,回身又把房门关上了。接着,我又一次听到了锁链挂到门鼻上的声音,有一种无名的东西从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那东西使我的身体发胀,那东西把我憋得难受,那东西从我的喉咙里钻出来,最终变成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妈——
母亲锁门的手停下来,母亲一定被我的喊叫声吓住了,她急忙重新把门打开,从门口快步走到床边,在晃动着的灯光里用异常的目光看着我,妈说,你叫啥?
我从床上跳下来,我说,我去看模拟表演!这句话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我的体内奔突而出,可是我没想到母亲会当头给我一个巴掌,母亲突然间变得很生气,母亲恶声恶气地说,小孩家,懂个屁!哪也不去,睡觉!
母亲说完转身又往外走。我赤着两脚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重新把门锁上,听着她的脚步声在黑夜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土地,消失了。有一股气在我的胸膛里撞来撞去,我赌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有纷乱的脚步声和杂乱的说话声,那些声音从我家门前的街道里传过来,熙熙攘攘地朝西边去了。我突然感到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有重量的东西,那些空气朝我压过来,使我难受,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变得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找到一把剪刀,又搬起一只长凳,然后跑到门边。我把长凳放好,爬上去,在灰暗的油灯里用剪刀去剜门鼻。我企图把门鼻从外边吃透门框的两个爪子撬开。可是我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把剪刀的尖子都撬弯了,也没有把门鼻的爪子从门框的木头里挖出来。我不得不从长凳上下来,喘着粗气望着那两扇门。我扔下剪刀,把身子靠在门上,我想用力把门从门框上摘下来,沉重的木门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它就是不下来。我不得不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最后我从床底下抽出来一根木棍,那个时候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把这次行动将要带来的恶果放置在脑后,或许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想着去看那诱人的模拟表演,生命中本能的欲望使幼小的我变成了一个力大无比的男子汉,我把木棍放到门下,只一下,我就把俺家的门从那块青石的门槽上给撬了下来。我丢下木棍,像一只老鼠从门和门框之间窄小的缝隙里钻了出去。由于慌乱,我的耳朵被门框上的一只钉子给划破了。当第二天母亲揪着我的耳朵用笤帚抽打我的屁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耳朵流了很多血。可是那天晚上我一从门缝里爬出来,我就变成了一只出笼的小鸟,我扑楞着翅膀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赶到镇外的盐业仓库门前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许多面目不清的人,他们仨仨俩俩地蹲在盐业仓库门前的大路边,黑暗里,到处闪动的暗红色的烟火,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人们都在等待着模拟表演的开始。有人说,天这么黑,能看得见?
有人说,幻灯幻灯,有灯,还能看不见?
有人说,怎么表演,那么大的家伙放在哪儿?王明军用肩膀扛着吗?
哄的一下众人都笑了。有人说,那又不是驴圣,怎么扛?
大人们总爱这样抬杠,他们像吵架一样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从声音里你就能听出来他是谁。等人笑完了,有人说,男人的家伙好拿,那女人的怎么拿?
有人说,没法拿,就套王明军的脖子里。众人又都哄一下笑了。这个时候我特别想看到连营,我知道人们说的王明军就是连营他爹。可是盐业仓库的大门始终都是关闭着的。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说,啥时候开始?都快半夜了。那人说就去敲打仓库的大门。一敲门,人们都围了上来。看门的老头儿拉开一点门缝说,干啥了干啥了?不早就对你们说了吗?今天不模拟了!
人们就叫起来,怎么不模拟?说好的模拟吗?说着就有人企图从小门里挤进去。可是那小门的后面有一条铁链,铁链使小门只能裂开一点点小缝。有人对老头说,你别想骗我们,是你自己想先过过隐吧?王明军呢?又有人说,王明军到哪里去了?有人在远处说,他进到院子里多会了。有人骂到,这个杂种,咋不出来?不模拟也出来说一声,他把我们丢在这儿不管了!看门的老头儿说,你们嚷嚷个啥?人家早都从后门进去了,马上都快看完了,你们还在这儿嚷嚷!
听老头这样说,有人就开始沿着盐业仓库的院墙朝后门去,有一个人往后去,大伙就都跟在后面。人们跟着几道晃动的手电筒光像一群蜂沿着院墙朝后门拥去。由于慌乱,我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我一边蹲在地上摸鞋子一边喊叫起来,我的鞋,我的鞋……有一只脚踩住了我的手,在我的尖叫声里有个人被我的身子绊了一下,那人踉跄了一下,显些跌倒,可是他顾不得管我,骂骂咧咧地又朝前面跑去了。人们哄叫着跑远了,可是我还蹲在地上找鞋子。我的鞋子弄哪儿去了?我趴在地上撅着个屁股找着,在墙根上我摸到了一把稀糊糊的东西,我立刻闻到了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是哪个龟孙家儿在那儿屙了一堆屎?
那天晚上我不但摸了一把臭屎,而且还丢了一只鞋。我一边哭一边蹲在地上找我的鞋子,就在这时,几道手电灯光又伴着乱糟糟的脚步晃回来,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人们从我的身边跑回去,好像只是片刻之间,人们就跑得没有了踪影,熙攘的声音离开了我,手电灯光也消失了,我一下子深陷在黑暗里。我站在那里,身后的树叶在夜风里哗哗作响,我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血气朝的后背刺过来,恐惧笼罩了我。我像一只逃脱了网络的兔子慌乱朝盐业仓库的前门跑去。当我跑到仓库大门那儿的时候,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们仍像一团蜂挤在大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有人说,别挤,快了,快了。
从人们的议论里,我才知道后面的小门根本没有开,有几个人已经从后院的围墙上跳了进去,单等着他们打开大门呢。我赤着一只脚站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看到时不时地有手电灯的光柱照在盐业仓库的大门上晃几下,人们仍旧低声地交头接耳,就像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在课堂上开小会儿。现在我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切还都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就像我昨天刚刚经历过的往事。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十一岁那年就产生出那样的勇气,撬开自己的家门逃出来,却从没有想过那件事带来的后果?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是一系列的有关男人和女人的事件,有关强奸、手淫、性交等等这些词语使我对人世间那种最神秘最诱人的男女之间的事情产生了巨大好奇心,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像一棵埋在地下的种子一样在温暖的气温里哧哧地发芽,哧哧地往上生长,什么也压不住,哪怕是有一块巨石我也会把它顶翻。你看我赤着一只脚,手上还散发着没有洗净的臭屎气息的样子,是多么的狼狈。可是当时我顾不了这些,我和那些大人一样在焦急地等待着观看性交模拟表演。不知过了多久,盐业仓库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喊叫声,我听出来那是王狗的声音。那喊叫声的突然出现使人群里产生了一阵骚动,在混乱里我没有听清王狗喊些什么,随后,仓库的大门就被打开了。手电灯在人们的喊叫声明亮起来,更大的骚动在人群里水浪一样掀起来。我站在大人们的后面,人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肯定是模拟表演已经开始了。我十分焦急地从大人的胯下往人群里钻,当我钻到人群里,眼前出现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灯光里我看到了被王狗他们押着一对浑身一丝不挂的男女,在手电灯的光柱里,我看清了那个男人是连营他爹王明军,那个女的就是牛文藻的母亲。
在我的印象里盐业仓库的院子大得像海洋一样,小时候我擓着草篮子沿着仓库外边的围墙往地里走,走半天还走不到头儿,我一个又一个地数着围墙边上加固的垛子,数到二百的时候还没有数到头儿。王明军用来模拟表演的工具都放在牛文藻的家里,牛文藻的父亲那个时候还在盐业仓库里当主任,所以那个护士的家也在仓库的后院里。那天王明军穿过仓库的院子来到牛文藻家的时候,他没想到牛文藻的父亲进城去了。那个护士是一个疯骚的女人,她硬缠着王明军为她作一次模拟表演。他们两个一人拿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生殖器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女人说,就这样吗?王明军说,就这样。他们比划着比划着就比划到一起去了。当那几个从墙头上跳过去的人在一个仓库的旧麻袋堆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光着身子正准备进行第二轮的模拟表演。那天出现的情景使人们的骚动的情绪突然间达到了高潮。王狗骂道,这个杂种,把我们丢在外边他自己表演去了。
有人喊到,让他们表演,让他们表演!
那个人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在那个春夜里,我看到骚动的人们真的把那个赤裸裸的女人按倒在地上,摁住她的手脚,接着又有几个人把赤裸裸的王明军抬上去,把他放到女人的身子上。人们疯了一样地喊叫着,让他们模拟!让他们模拟!
那个近似疯狂的夜晚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同时有一种歪恶的东西也渗入了我的血液。我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像一块小小的木片被抛进了波涛里。我惊恐万状地被那水浪一会儿抛上天空,一会儿又被抛进峪底,我感觉到我幼稚的身体被那巨浪撕裂着,我知道,那次经历所留给我的痛苦至今还没有痊愈。
在那个经历了模拟表演的夜晚,我不敢回家,我知道在家里等待我的是母亲的笤帚把。当我在街道里徘徊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了连营,我想,我还是到连营那儿去挤一挤吧。那个春天的深夜里,当我偷偷地来到连营家时,我看到连营住的那间小屋里的油灯还亮着,这使我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可是当我捏手捏脚走过去,靠近门缝往里观看的时候,屋里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在灰暗的灯光里,我看到连营一个人脱得赤裸裸地躺在他的小兜床上,手握着他腿间的生殖器,正在一上一下地滑动……我想这就是那天他在岸边的小树林里说的手淫吧……
后来我在当地的晚报上看到了一则有关手淫的通信,一个名叫孙名的医生在信里说,实际上手淫的习惯在男性青少年中几乎是普遍的,许多青少年常常为自己染上手淫的习惯而担忧……这个材料表明,在我们每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关于性这种让人难堪的事实存在着,但是那些不可启龇的事实将永远隐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他的一生里,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都不可能对任何人讲起,那些最清晰的画面和情景将会沤烂在他的心里,随着他肉体的腐烂而腐烂。可以这样说,没有这种稳私的男人不能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们把自己的欲望之火藏在黑暗之中,并把那隐私带进坟墓,可这种欲望的历程却又一次次地在我们男人中间神秘地重演着,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这种在黑暗之中燃烧的火焰成了我们人类精神的最重要的取之不尽的源泉,那些神秘的种子永远埋藏在我们生命最旺盛的深处,那种子远离阳光却能在黑暗里开花结果。
1999年11月作。
载《广西文学》2000年第4期。
收入2001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版《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