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蜗牛的黏滑的土地里
我想前去挖一个深深的墓坑
——波德莱尔
一
哎,厕所在哪?
那人立住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我。
求求你啦……我说。说完我的腿夹得更紧了,小肚子里像有一吨钻石在往下沉,我实在顶不住了!
可是,那陌生人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一边往后退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失在茫茫的人流里了。
厕所……厕所……厕所在哪?我实在顶不住啦!我朝过来的一位姑娘说,厕所在哪?说完我的双手就发起抖来,那肚子里的东西又增加了分量。然而,那张刚才还是桃花盛开的脸,这会儿突然乌云密布,她那粉红色的嘴唇张开了。我在渴求着。她却恶狠狠在说,流氓!
我洗得发白的绿提包被一只手抓住了。那是一张长满了老人斑的脸,他的手臂上戴着一个血色的袖章。后来,我无数次见到过那袖章,那袖章上还写有两个字,治安。但当时我没有看到。那袖章厉声地说,干什么?你!
厕所,大爷,我找厕所……说完,我的腿抖得更加厉害。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眼,然后把手抬起来说,那边!
就为这句话,后来我一看到那袖章就会生出一种亲切感来。我顺着他的手看到了广场东边那群高大的建筑,看到了蚂蚁一样爬动着的人群,但我没有看到厕所,那散发着浓重氨气的厕所你在哪?但我还是提起提包往那边去。面前快车道上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流淌着,我看准一个隙缝穿过去,就有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在我一步之外嘶叫着刹住了。我像只被追杀的兔子窜过车道,我要找厕所……
你过来,哎,你!
后来我想,那位威武的交通警一定是这样在后面叫我的,可是当时我没有听到,我提着提包在那个太阳辉煌的午后穿过画着白线的机动车道,我蓬头垢面,手里提着破旧的绿提包,立在嘈杂的车流里,茫然无主,就像一粒沙子被巨大的波浪冲来冲去,可是那会儿我没有工夫去想象在繁华的省城里自己是多么的卑小,我连那个坐在饭店门口的乞丐都不如,那个时候,我就渴望着闻到厕所里的尿臊气!可是,我被人抓住了,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威怒的脸,从那张脸上,我看到了一个嵌了国徽的大檐帽,大檐帽说,找死呀你!
我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分量,那只手像一把钳子捏住了我,我惊恐地望着他,不知自己在何处冒犯了他。我说,厕所,我求你啦,我找厕所……还没说完,我的浑身就哆嗦起来。
怎么不走人行道?
我……我憋不住了……我……我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我实在顶不住了……我感到大腿上一热,就有一股热乎乎的细流贴着我的大腿淌下来,真要命呀……我的小鸡鸡,你千万可别开闸呀……在我上紧闸门的一瞬间,我浑身又猛地抖了一下。那大檐帽不再说什么,他拉着我就往那林立的楼边走。许多人立刻围跟上来,他们一准以为那个警察抓住了一个小偷,或者是个抢劫犯。那个时候,我的脸色一定蜡白,那些诸如丧魂落魄、不寒而栗、面无人色等等这些有关描写害怕的词语,都在我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可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大檐帽把我拉到一个有许多人出进的门洞前用手一指说,去吧。
厕所!我看到了那两个汉字规规矩矩地立在墙上一个白色瓷牌上,那字多蓝呀,那蓝色的字就那样站在一个红色的箭头后面,指引着我向前,向前……我沿着那个峡谷般的两楼之间的甬道往前跑。我撞了一个人,又撞了一个人,我没有听到那些人用什么样的脏话骂我,我只沿着箭头指引的方向前跑,那箭头拐了一弯,又拐了一弯,那条去厕所的路真是漫长呀!这使我回想起我在小学四年级读书时的情景。我们一班小学生跟在那个年轻的美术教师后面走向田野,美术老师说,你们看,那就是天际线,天和地相接的地方。于是,我就看到了灰蓝色的天空和灰黄色的土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拥抱在一起了。我看到有一条灰白色的土路从那里扭曲着伸过来。我看到一个小黑点在那路上踽踽独行。多么漫长呀,就像这条我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通向厕所的路。这条象征着文明通向嵌了白色瓷板的厕所的路,你的尽头在哪里呢?
我终于闻到了那散发着氨气的气味了,我终于看到一个中年人提着裤子从一个上了百叶窗的白色门洞里出来了,我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冲过去,但是,我又突然受到了炮火的狙击,我看到厕所的门边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她在我快要冲过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拉住了我的衣襟,她毫无表情的目光盯着我,她说,慌啥,交钱!这就是城市?屙屎尿泡也得掏钱?这比乡下好在哪里?我家乡那广袤的田野,那田野里的空气是多么的清爽啊,在那里,你可以随便在一个地方解开裤子,想屙就屙,想尿就尿,决不会有一个白发老太太拉着你的衣襟对你冷冰冰地说,钱!我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零钱丢到桌子上,然后拨开来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当我解开裤子蹲下去的那一刻,我幸福的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我忍不住就叫了一声爹,我说,爹。
蹲在厕所里我就想起了爹,想起了我一次次逃学在河边的草坪上被爹捉住的情景。我家乡的那条颍河多美呀,清清的河道里漂荡着白色的帆船,绿绿的草坪上开放着玫瑰色的花朵。我正看得入神,耳朵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我转脸就看到了爹那张愤怒的脸。我咋就没有听到爹那夹杂着拐仗的脚步声呢?那个时候我一定是被眼前美丽的景色迷住了。爹说,不好好的上学,妈那个×,将来你出去连厕所都找不着!爹,你真伟大,你英明的预言差一点实现了!爹,我后悔了,我真应该拼了命好好地上学,我也曾经发誓要闯进这陌生的楼房林立的城市,闯进我所不认识的城市,这城市的缤纷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渴望里,我在乡下那个偏僻的家乡中学里读书的时候,我就下决心考入这座城市的某一所大学,而后在这里定居。在早晨,我乘上电车迎着朝阳去单位上班;在中午,我走进一个清静的餐馆,叫上两个小菜,要上两杯啤酒,我坐在那里,看着一位穿着红色上衣的侍者,手里托着我所需要的食物饮料款款而来;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胳膊上挎着一个美丽的女郎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浪漫;或者和一两个知心的朋友走进影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通宵达旦地看着电影。现在,我来到了城市里,可是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杳如黄鹤!我高中毕业了,可是我落榜了!名落孙山!然而我不死心呀,我还要来这里闯一闯,我久违的城市,我久违的现代文明!在城市里,我或许会在一个夜晚正巧解救了一个被流氓围困着的少女,那少女就对我一见钟情,那少女的父亲正好是一高干,我就被那高干纳为乘龙快婿。或许有一天,我在一辆飞驶而来的汽车轮下救出一个时髦女郎,那女郎的父亲碰巧是一个大富翁,那大粗腰一准会感激我救了他的女儿,他会笑着对我说,说吧,你要什么?那个时候我一定要说,我要你的女儿。我才不会傻帽到给他张口要钱的地步,有了他女儿我不就等于有了财富?不就等于有了庄园别墅赛车和高尔夫球?不就等于有了舞会宴会和鸡尾酒?谁说没有这种可能?谁说我会没有这个艳遇?谁说我会没有这样的命运?
可是,我决不该在此时此刻抬起头,抬起头我就看到了一张鄙视而愤怒的脸,由于那张脸的出现,那些别墅赛车高尔夫球舞会宴会鸡尾酒都消失了,我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那人拉了起来。他说,这是屙屎的地方吗?大便池在楼上,门口不写得很清楚吗?那会儿,我的脸红得一定像西天上的云霞,傍晚时刻的云霞。我感到有许多混合了氨气的目光都在剜着我那陈积着灰尘的脸。那人把我拉出厕所,指着墙壁上的牌子说,你看这条例,罚款,掏!掏呀!一块!
咦——我惊叫了一声,我的提包哩?我奔回厕所,没有!又折回来,也没有!只有涌动的人群,哪里还有我提包的影子?我的脸色那时一定灰白,我喊叫着,我的东西和钱都在包里,我的提包呢?这突来的打击一下子使得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我在心里叫道,爹,我把咱家的提包弄丢了!
二
爹是见过大世面的。爹年青的时候也到生产队的建筑队到城里打过工,他老人家在一个建筑工地是个数得着的刀把,他一个人垒墙就得两个人打下手,可是,爹不幸从三楼上掉了下来,虽说那一下没要他的命,可却摔断了一条腿。爹从此走路就得靠着两个拐仗架着,爹从此只能在家种地了。爹坐在一边,看着妈给我往提包里装东西,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说着,爹还到四十岁,可那个叫皱纹的东西已经爬上了爹的脸,爹的脸已经呈现出一派老相。在我的记忆里爹是年轻的,至今我还放着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爹穿着一件黑裤子,一件白色的汗衫系在裤腰里,那个留着一边梳发型的青年是那样地春风得意,那张娃娃似的脸上任你怎样挑剔也找不出半点忧愁来。妈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爹就是这张照片。或许在那个时候,爹的形象就一下子刻在了妈的心里了,在这之后,爹和妈在那个偏远的乡间、在那如画的田野、在那条清清的颍河流过的地方又发生了些什么,对我来说成了一个谜,但那只绿提包似乎能对我提供些什么。妈说,这提包比你的年龄还大。爹第一次到妈家去的时候,就提着这个绿色的提包,那提包能对妈讲述过一个无言而的幸福故事。爹提着这个绿色的提包,先乘列车,再乘汽车,然后徒步从遥远的城市回到故土,他把所有吸引人的秘密都锁在了那个绿提包里啦。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故事呀,这只绿提包已经被岁月的流水洗得发白了,那上面被妈补上了一块又一块针脚漂亮的补钉。我坐在灯下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给我往里面装东西,叠好的要换洗衣服,一双运动鞋,十几个熟鸡蛋,一个蓝色的塑料皮本子。妈说,有啥事记在本子上。妈说,那二十块钱在那本子里夹着,不到过不去的时候不要用!妈说完想了想,把钱从本子里取出来,对我说,把裤头脱下来。爹说,弄啥?妈说,你别管。妈就在我的西式裤头的内腰里用布缝了一个小袋子,然后把钱装进去。爹说,多少熊事,出了门你还跟着他?妈就瞪了爹一眼,什么也没说。我看到妈的眼睛里含了泪水。妈说,事事小心。妈的声音颤颤地。爹说,看你那样,又不是去打仗。妈说,才多大个人?你不心疼?爹说,多大了?过了年虚岁就二十了!不到外边闯闯能中?守着这个家会有啥出息?妈说,你……妈的话到了嘴边就停住了,我们都知道妈要说啥,妈一句话就击中了爹的旧伤疤。爹站了起来,他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用双拐架着他的身子走了出去。爹走到了门边停住了,爹回头看了我一眼,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爹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许多的懊悔,包含了多少伤心和痛苦,爹有时候会呆呆地坐着一个人想心事,爹有时候会拿出他的绿提包看一看,只有那只破旧的绿提包才能把他带进美好的回忆里。可是,爹,现在那提包不见了,爹,我把提包给你我弄丢了。
我茫然地站在人流里,火车站那座高大的候车室也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我焦急和疲惫的脸上浸着明灿灿的汗。我在心里叫着,堂哥,你在哪?我来找你来了。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堂哥那张黝黑的面孔,那张吸收了太多阳光的脸像黑色金子一样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在心里说,哥,你在哪?
然而,没有回声。林立的大楼像一堵墙壁把我和这个城市隔开了,我不认识这个城市。但在那个偏僻的乡村里,这座省城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坐在清静的院子里,院子外的杨树叶子在哗哗啦啦地唱着歌,我看到拿着汇款单的秋兰嫂子的脸上红得像一朵绽开的花朵。我说,我看看。我知道在汇款单留言的一栏里,堂哥给她写的有话,堂哥为了省钱,他把汇款单当住用了。秋兰说,你看啥,给我的。说着就往屋里走,我一下子跳过去拦住了她。我说,好嫂子,让我看看。秋兰说,不叫你看。我说,不叫看我就抢了!说完我就去抓她的手,她拿单子的手却躲到身后去,我收不住脚步就撞在了她身上,她那丰满的奶子像一把匕首刺中了我,我呆立在那里。在我的感觉里,我看到那张汇款单就像一片树叶从山崖上飘下来,晃晃悠悠永远也飘不到底似的,就像我现在立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找不到归宿一样。我在心里叫着,堂哥,你在哪儿?那天我拾起那个汇款单一口气跑到河边,满地的绿庄稼在我的身后沉静地立着,我的思想就在玉米地里荡动着,一浪一浪地滚到远方去,一直滚到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去了。堂哥说,秋兰,寄上一百元。堂哥说,你要好好地带梅豆。堂哥说,家里的秋庄稼好吗?堂哥又说,我在这里很好,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每天都能挣个十块二十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