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呀。爹说,比我那个时候挣多了,去吧。爹说过这话我就来了。堂哥,你在哪?在我后来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格外地焦毒,我行走在嘈杂的大街上,没有风,汗水不停地从我的周身流下来。我的嘴唇干裂,嗓子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看着路边的小铺门口的冰箱里的冰糕,那火燃得就更加旺盛,我想,将来我有了办法,有了钱,我非可着肚子吃一回冰糕不可!我试着走进一家小餐馆,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水池边洗碗。肚子里的饥渴纵容着我走过去,我趴在水管上饮牛似地喝了一气。我直起腰用衣襟擦了擦嘴,那姑娘竟对我笑了笑。从她那剪得土气的发型上,我看得出她也是个刚进城不久的农村人。后来我在这座城市里见到了许多这样的农村姑娘,后来在这个城市里我也见到了无数个像我这样拥进城市里来挣钱的汉子。他们一群一群地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们的出现使得这个城市显得格外的臃肿。官方的报纸、电台接连不断地报道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所引起的种种不愉快。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我被小餐馆里飘荡着的食物的香气搅和得饥肠辘辘。是呀,我快一天没有吃了。这时候我的手触到了裤腰,我使劲按按,那里还硬硬的,那二十块钱还在。可是我没有去动它,妈说,不到过不去的时候可千万别动它,想起妈对安排我的话,我就咬咬牙走出了餐馆,在热风里往前走。在我的感觉里,我就像孤独地行走在深深的海底,那穿梭般的行人就像流水,我自己似乎也只能看到五米开外的地方。在前方,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那个叫做九里岩的地方,对我来说犹如一团浓重的雾。我就这样木然地沿着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人所指给我的方向朝前走,朝着我心目中的圣地走。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繁华的街道,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越来越远离这个城市的中心,走向城市的边缘。在我的视线里,行人明显地小起来,只有一辆又一辆的机动车鸣叫着来往。再往前,建筑物也少了,路旁种植的花草已经结束,在太阳就要落下去的时候,我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个人看着我疲倦的面孔回答着我的问话说,九里岩?从这往西走。他抬起手臂朝西边指了指说,看见那个水塔没有?过了水塔再往前走个四五里就到了。我的天呀!听他说完我的腿就颤抖了,再加上水塔这边的路程少说也有七、八里路。我怔怔地朝西望着,一团红色的光把我要去的地方模糊了,那红光渐渐地伸过来,把公路两旁的菜地都映照得一片灰紫。我紧了紧腰带,朝那个变得更加神秘的名叫九里岩的地方走去。
三
首先,我看到有一带灰白色的雾飘浮在远处暗绿色的树梢间,这使我想起了乡间的傍晚。乡间的傍晚比这更寂静,一两声牧归老牛的哞叫从河道里传出来,使你似乎看到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走过来,那就是夜。你在夜影里看到零零星星的庄稼人扛着锄头收工了,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把一条就要进人梦乡的小路搅醒了。有一个少年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声音像一只惊飞的小鸟在空中盘旋,多么酣畅呀!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家院,看到妈在灶屋里正把灶火烧得野旺,橙红色的火苗映着母亲安详的脸。饭熟了,有香喷喷的气味钻到我的鼻孔里,那个时候我一准就蹲在妈的身边,妈会拍拍腿上的灰尘对我说,洗手去吧,叫你爹吃饭。咦呀,多么温暖的家……可是,我现在却行走在城市边缘的柏油路上,那座水塔已被我抛在身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建筑,黄昏像一大块灰色的纱巾把这个地方本来的面目掩盖住了,有几处门口已经亮了灯,可是门口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这是几家工厂。我疲倦地沿着这条陌生的道路往前走,最后脚下的道路和前面的一条南北公路接触了,形成了一个“丁”字路口。路口上有一盏日光灯,在灯光里我看到四周没有一家住户,我的心一下子凉了,那一点被刚刚唤起来的激情一下子消失了,我的腿肚子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汽车鸣着喇叭亮着车灯不停地从我的面前开过去,车轮荡起的灰尘不停地朝我漫过来。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坐在那里,我心中充满了凄伤和迷惘。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家,要是在家里,这个时候我一准坐在灯下看着书,爹坐在当门里正在编条筐,爹编好的条筐都卖给了收购站,而后运到临近的林场里去装苹果。一年到头爹只要有空就坐在家里编筐,爹想法生法挣钱,爹把挣来的钱都交到刘毛的窑场里去了,爹要给我盖房子,盖了房子爹还要给我娶媳妇。一家人全得靠爹,我这已经堂堂五尺的男子汉呀……这一点常常使我产生痛苦,哎,有一天……妈看我摔摔打打就会叹一口气,而爹则黑虎着脸说,摔打啥?一二十了,有本事使呀!也有胳膊也有腿,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哼!在无数个黑夜里,我坐在颍河边苦苦地想,想着我的前途。学都考了两年了,我还想再试试,可是一年几千块钱的学费去哪弄?总不能……有时我恨爹,爹,你咋没本事哩?你现在要是个乡长,哪怕是个村支书呢,你要是个支书我还用愁吗?爹,可是你……这个熊家有啥恋头呢?走,日他奶奶,走!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熊地方!
现在我离开了她,可是一天还没有过完我又想她了。这个时候我就原谅了爹。许多日子后,我在这个城市里推着三轮车到处去收破烂的时候,一个朋友对我说,你们这些人太没有出息,太恋家!有个家就拴住你们的心了?成不了大气候。你看人家毛泽东,几十年不回家,到后来这全中国哪里不是人家的家?对这位朋友的高论我太信服了,但那是后来的事儿,可是眼下我还没有这个境界,我坐在那里,肚子里的饥火又烧起来,我在那饥肠滚滚里就看到了母亲掀开了锅盖,看到母亲端着一筐子热腾腾的馍朝我走过来。妈说,学,吃吧。我激动地伸出双手,可是妈消失了,迎着我双手的是茫茫的夜空。但这个时候我真地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那香气引着我看到了丁字路口西边的那家小饭铺,或许是刚才的日光灯光太强,或许是一辆辆飞驶的汽车挡住了它,反正刚才我没有看到这里有一个小饭铺。我的手不由得朝裤腰里摸去,那里还硬硬的,钱还在。那时我想妈真了不起,妈要比爹了不起,妈要是听爹的把钱装在那提包里,这钱不是也完蛋了吗?装在腰里的钱给了我勇气,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穿过公路朝那家小饭铺里走过去。
穿过公路,有三块楼板架在路边黑糊糊的路沟上,算是一座没有栏杆的小桥。走过小桥,就到了饭铺前。饭铺前有一丈多宽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五六张小饭桌。场地上空,用竹竿临时支着一大块蓝白相间的鱼鳞布用来遮阳。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锅台前哧哧啦啦地炒着菜,这一切都被屋檐下的一盏灯的光罩住了。那妇女眼尖,一看到我就招呼道,吃饭吗?里面坐。说着又朝里间喊,小雪,看座。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位女孩,那女孩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红色连衣裙,眉毛如柳叶,嘴唇似樱桃,画上的美人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母女也是从农村过来的,这女孩的爹就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因为先有了像我这样的乡下男子汉拥挤在这里,而后才有这家小饭铺。
姑娘说,吃饭吗?
这是九里岩吗?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我不放心,九里岩在我的想像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是呀。姑娘说,这就是九里岩。姑娘又说,你是才来的吧?
我说是。我想,这里真的是九里岩?这和我想像之中的九里岩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姑娘说,我说咋没见过你,他们都是在俺这儿吃饭。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他们里面有我的堂哥吗?我说,他们都吃罢饭啦?
没有。姑娘用手朝北边指了指说,还都在货场那边干活呢。
干活?我的天,这里面一准就有我的堂哥啦!我说,他们干啥活?
姑娘说,卸煤、卸沙子、装车,有啥活干啥活。
我的心就要从嗓眼里蹦出来了,有一个叫食堂的吗?
食堂?咋叫这名儿?姑娘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有没有叫大刚的?
大刚?姑娘顿了一下,朝里问道,妈,你听说那群人里有没有叫大刚的?
中年妇女说,好像有吧。一听这话,我心里的紧张就消除了一些。接着我要了三个馍一盘菜,一碗稀饭,这些饭菜我一会儿就消灭光了,可是在我的感觉里我连半饱也没吃,真他妈的,成了饿死鬼了!我揉了揉肚子在心里说,算了吧,就这已经花去一块钱了,快顶着家里一月的盐钱了。等会儿找到了堂哥,有活干了,能挣钱了,再狠着劲吃一回吧。
在我吃完饭的时候,真的来了一帮“煤黑子”,他们个个赤条条地只穿着裤头儿,他们人还没有到铺子里就叫嚷着快弄洗脸水,就像到自己家一样。那姑娘笑嘻嘻地迎出来说,齐了齐了,水也准备好了,饭也齐了,单等着你们哩!
那帮人就把明光光黑亮亮的铁锨放成一堆,呼呼啦啦地像一群旱鸭子在一个大盆边围成一圈洗。在他们洗的时候,那姑娘已经把饭端在了一张小桌上,接着那一帮人就围过去狼吞虎咽地吃。我数了数,他们一共五个。我正想凑过去套近乎,那姑娘说,有个人找你们。
那帮人就一齐停住夹菜的手,嘴里却还不停地嚼动。他们顺着姑娘的手就一起看我,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朝我问道,找我们啥事儿?
我忙赔着微笑说,我找食堂。
食堂?这里只有饭店,没有食堂。络腮胡子说完,那群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的脸就热燥燥地,我说,我说的食堂是个人。
是个人?还有人叫这鳖名字?络腮胡子又看我一眼说,不认识!
这个杂种!我在心里骂道,要是在家里,乖乖,我虽按着把你脸上的那片杂毛一根一根地择下来不可!可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大刚呢?
不认识。络腮胡子又说,你是哪里的?
淮阳。
淮阳?这儿没有听说有淮阳人呀?络腮胡子又说,在这儿干活的人多,认不全,你到货场那边看看去吧。
我就像掉进了冰河里,刚刚浮现在我眼前的一点希望又像流水一样被寒冷结冻了。我挣扎着去抓那块冰,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那座小桥的,我四周除了灯光就是一片的黑暗,我在心里呼叫着,堂哥,你在哪?可没有回应,我孤独地在这陌生的异地走着,四周都是陌生的墙,我不知道前方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我今天晚上的归宿在哪里。我顺着那帮人指的方向走进了货场,货场上卧着几列漆黑高大的车皮,几道铁轨被绿灯红灯映照着,像几条弯曲着的彩带。我满怀着希望沿着铁路往前找,有些车皮里的货已经卸完,没了人,有的车皮上正传出铁锨吃进煤堆里嚓——嚓——的声音,我每走过一个有声音的车皮就叫一声,食堂哥——
当一溜车皮全被我抛在身后的时候,我也没有找到我的堂哥,那几道彩色的铁轨又像蛇一样在朝我伸过来。我茫然地立在那里,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盈满了泪水,泪水把我面前陌生的世界已经改变得水淋淋地一片模糊。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惊颤了一下,转回身来,就看到了一个被煤的尘埃包裹了的脸,那人龇了一下白牙说,你找食堂?
是哩,我找食堂。
你是淮阳的?
淮阳的。
你是他啥人?
我是他兄弟。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充满了激动的泪水,我真想叫起来,堂哥,我可找到你了!我正等着那人问下去,但是那人却出奇不意地给了我一拳,那一拳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一下子懵了,我的头在嗡嗡地叫着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东西都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我在恍惚之中听到有一个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一声火车的鸣叫,我感到大地都在颤抖,我胆寒心悸地睁开眼,我看到有一辆机车呼叫着从我身边开过去,火车带来的风恶狠狠地把我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掀扬起来。
四
堂哥在这儿一定有对头,人家这是在抓着我出气哩!人家咋知道我是谁呢?哎,你一个车皮一个车皮地叫食堂哥,人家还会不知道?我不知道打我的那个人是谁,我也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堂哥那张又黑又长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哥,你还是那样的性直吗?还是那样地犟吗?还是爱打抱不平吗?你可是又得罪人啦,你兄弟已经替你挨了一顿打了……热乎乎的血流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我的鼻翼在霍霍地跳疼,堂哥,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