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是那天晚上见到小头的。小头的头真小,但那颗小头上却长着一双贼精贼精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一双深深的潭,他把所看到的一切都融在里面了。小头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出现在那间红房的空地上,他的身后跟着络腮胡子。
来了来了,小头来了。大刚低声地叫道,席子上躺着的人都起来朝外看,果然见小头提着一个黑提包在闷燥燥的空气里走过来,络腮胡子离老远就咋呼道,拉灯拉灯,梁头,把灯拉出来!
胡子的声音落了,就有一个肥胖的青年站起来,走进屋里去。我听到有人兴奋地说,操!发钱了,来发钱了!说着,小头和胡子已走到我们跟前。胡子说,咋呼个熊?接下来,就没有言语了,可是,那兴奋的情绪仍然在我们之中生长着,有人朝屋子里喊,梁头,快点,拉个熊灯,就这么难么?
梁头一手里拉着线,一手提着灯泡出来了,他说,你来?这是电,活老虎,不小心能中?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在他的手里晃悠着,把我们一群人巨大的黑影摁在地上左右摇动。众人看着梁头把灯泡挂在窗子的铁钉,才一起回头看小头。
小头说,都别慌。他扫一眼周围的人又说,叫着谁谁过来。
小头说着,就顺手拖了一张席到窗子下的灯光里,一屁股坐上去,看看灯泡又说,不中不中,灯泡太小,换一个!
众人就一起看大刚。大刚却看着坐在一边没有动的堂哥,堂哥那个时候黑虎着脸,一声不响地坐着。大刚说,食堂。
堂哥用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这才说,拿去!堂哥的声音也冰冷冷的,和眼下这热烈的气氛极不协调。小头看了堂哥一眼,只一眼,就再也没看他。大刚拿着一个六十瓦的灯泡走出来,在换灯泡的时候,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小头的目光朝我们这边扫过来,可是灯一换上,小头就忙着发钱了,小头叫,梁头。
梁头就应一声走过去,小头在本子上用笔划了一下说,二百三十四块!说着,就从提兜里掏出一叠钱来,数了递给梁头说,数数。
梁头说,不数了不数了。
小头说,咋不数,当面验钱不为丑嘛,数数!
梁头就笑着很笨拙地点了一遍,说,二百三十。
小头说,那四块等会再给,没有零钱。
胡子就在一边说,梁头,还要熊,算大哥的酒钱!
这胡子个鳖孙,那样一个粗壮汉子管小头叫大哥,操你妈,没骨气!小头又叫,大刚。而后在本子上划一下,说,二百二十四。小头数了钱递给大刚,大刚数完后看看小头。小头说,对不对?那四块一会儿给你。
胡子又说,大刚,还要熊,算大哥的酒钱!
胡子!堂哥突然说,小头这会又没屙屎,你舔恁勤干啥!
胡子说,你骂谁?
堂哥说,我骂你!
络腮胡子就站起来,小头说,胡子,少说一句!小头的声音不高,但语气里却透出了威严。胡子盯了堂哥一眼,就忿忿地坐下了。小头又叫,小刚,而后又拿笔在本子上划一下说,二百二十四。
哎,我可比俺哥多个工呀。
小头说,咋比你哥多个工?
那天俺哥有病歇着一天。
小头说,那你说我给你哥多算了?
大刚说,你咋弄这事儿,我和梁头的一样多,该二百三十四。
小头说,那你说我还捏你啦?
不捏我这是干啥?
那你走呀,我捏你你还在这儿干?
大刚又要说,被小刚拦住了。小刚说,少说一句,他还会亏咱?
小头说,这就对了。下一个,食堂。
堂哥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过去。小头说,二百四。他数了钱递给堂哥,堂哥仔细地数了一下手里的钱说,才二百二?
小头说,二百二那就对了。
咋对啦?
这你还不明白?你那个兄弟入伙得交二十块。
堂哥说,那是我兄弟!
小头说,我知道是你兄弟。
这个时候胡子说,快点快点,别耽误事儿。
堂哥眼一横说,有屁一边放去!
胡子说,你骂谁?
堂哥说,我就骂你个鳖孙!咋了?
胡子又要说,却被梁头拦住了。堂哥又回过头来问小头,那是我兄弟,这点面子你就不给?
小头翻了堂哥一眼,而后又抽出二十拾块钱来,说,你这人,真是!
堂哥接过钱来对小头说,我这人你也知道,不看重这俩熊钱!堂哥把手里的钱摔得哗哗响,堂哥说,这钱今儿我请客!我在铺子里等你!而后,堂哥对大刚和小刚说,走,说完,他扭头就走。
大刚拉了我一把,我也跟在他们身后走。在我的感觉里,这些势不两立的人,就像两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无缘无故地把我也给燃着了,把我融化在这两团火中的某一团里去了。不,咋会是无缘无故呢?有缘,而且有故!那个时候,我就从心里恨小头,妈那个×,还得交二十块钱的入伙费,你这是啥伙?没有组织没有纪律,乌合之众,就凭你个鳖孙一句话就吸你老子二十块钱的血汗?日你娘,这钱是好挣的?那个时候我就恨胡子啦,这个鳖孙不是个好东西,我跟在大刚的身后往公路对过的饭铺里去,这个叫九里岩的地方又被夜幕笼罩了,还是我昨天初来时看到的情景,只是多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忧愁和仇恨。我们在铺子的小桌前坐定,堂哥已经点了菜,我们都盯着公路对过间红房子灯下的那伙人。大刚说,不能怕他,妈那个×,你越怕他他就越捏你!
小刚说,也不管来硬的,他一烦不给你活干,就完了。
大刚说,咱不干活他吃熊!
小刚说,你别硬,你不干有人干,像胡子那号的。
大刚说,收拾俺鳖孙!
小刚说,你别找事,有堂哥哩。
我们就一起看堂哥。堂哥一言不发,他闷闷地抽烟。那个时候菜已经端了上来,再看公路对过,红房子前的灯已经移回到屋子里去,那里一片灰黑,却不见小头的影子。小刚担心地说,走了吧?
大刚说,我去看看。大刚站起来穿过小桥,越过公路朝红房子那边走。一会儿工夫,大刚就回来了,大刚说,鳖孙真走了。
走了?堂哥吃了一惊,我看到他的脸变得蜡白。堂哥沉思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咱喝!
接下来我们就喝酒。那酒很苦,很辣,我们一声不响地喝着,那三斤大曲酒没有半个钟头就完了。平时我在家里顶多也就两量酒,可是今天我一下子就喝了两半茶杯。我的头有些晕,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熊熊地燃烧着。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水从着棚顶哗哗地流下来,水珠溅在了我的背上。天到底闷热出个结果来了,雨却下得很平稳,没有雷,也没有闪电,燥热的空气一点点地被雨水吞融了。可是我们胸中的火却越烧越旺。喝完酒之后,堂哥站起来,抓起一个空酒瓶掼在了小桥上,一声闷响在雨水里炸开了,接着又消失了。堂哥说,走!
我们就在雨水里走。雨水淋在身上,我们全然没有感觉。我们一同回到了那间红色的小房子里,那个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堂哥用泥巴巴的脚踢着铺在当中的胡子的铺说,往里挪!
胡子说,我不挪!
妈那个×,你挪不挪?
胡子一下子跳起来,你骂谁?
堂哥一扬手,一个耳光就掼在了胡子的脸上。胡子正要扑上来,却被梁头拉住了。堂哥说,乖乖,你出来!今儿我剥了你!说着,就往外走。
胡子说,你剥!胡子一下子把梁头推到一边,也冲了出去。一看这阵势,屋里的人也一起拥出去。我、大刚和小刚站在堂哥的后面,梁头他们几个站在胡子的身面。雨水从我们的头上落下来,我紧紧地握着拳头,可是我的腿肚子却哆嗦起来。堂哥像一头饿急了的狼,胡子像一头笨重的熊,我没有看清咋弄的,他们就扭打在了一起。大刚叫一声,妈那个×,来吧!他抬腿就朝胡子的裆里踢去,就听胡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梁头他们一看也拥上来,我们一群条汉子就在雨水里扭打在一起。我不知道抓住了谁的头发,恶狠狠地用力把那头摁下去,用膝盖去撞那头,我听那人惨叫一声,妈呀——我就有些害怕,就在这时,有一个东西朝我的头上砸下来,接着,我的头就大了,那哗哗的雨声就渐渐地离我远去了……
七
我不知怎地就走进了这茫茫的白雾里,在我仅有的人生经验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那雾水淋淋的,铺天盖地般,使得你看不清三尺开外的东西。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跟着爹背着条筐去颍河镇赶集吗?不是呀,怎么不见爹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叫一声,爹。可是我没有听见爹的回声。我是跟在妈的身后,在黄昏里踏着老牛的哞叫声从田野里往家走吗?不是呀,怎么不见妈背上那小山似的草捆呢?我就忍不住叫一声,妈。可是我没有听见回声。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心急火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堕五里雾中。我孤独绝望地站在那里,四周是那样的静,静的是那么可怕,给我声音吧,我需要杂噪的声音,给我阳光吧,快来驱散这茫茫的迷雾。
在寂静里,我听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脚步声,我在灰白的雾里想听出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像个困在孤岛上的落水者,我想在茫茫的大海上寻找白色的帆船,寻找那达达达的机器声。我没有看到那白色的帆船,但是我听到了那脚步声,那声音朝我走过来了。
醒了,醒了。脚步声里突然加进了说话的声音。
公社、公社。是堂哥的声音,堂哥,你在哪?
我挣扎着睁开眼,白茫茫的大雾消失了,有一束金黄金黄的阳光穿过后墙的小窗子照在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了堂哥,看到了大刚和小刚兄弟俩那疲倦的脸。
公社,你吓死俺了,你一夜都这样昏迷不醒地躺着。我挣扎着坐起来,堂哥说,先喝碗热茶。我端碗的手颤抖着,白色的气体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嘴唇干裂得难受,我感到肚子里空空地烧得难受,我看到铺前有一大片新铺的黄土,黄土里我呕吐出来的食物散着酒气。后来我想,在那场激烈的械斗里,我一定是被棍子什么的给打昏了,接下来我肚子里的酒就乘风作浪了。你要知道,伙计,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我就那样躺在雨水里,而我身边的那群人仍像野狗野狼般地撕咬着。
公社,你发了一夜烧,吓死我了,堂哥一夜就喂你几回茶。大刚说。
堂哥说,别说那了。大刚,去给公社弄点吃的,我到小头那儿看看,妈那个×,他敢不给活干,我剥俺鳖孙家儿!堂哥说完,就走了出去。我看到这间小房子里变得空荡起来,胡子那帮人的东西一点也不见了。我说,他们干活去了?
滚了。夜里下着雨就滚了,睡到小雪饭铺的棚子下去了。小刚说,日他娘,他服了吧!他们不中,心不齐,哪像咱,抱成团,出门在外,就得一条心。
那嘶叫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些在雨水里扭打的人们。我透过没有关上的门,看到外边的泥地上被踏出来的一片深浅不同的脚窝,可是,那里已被灿烂的阳光照耀了。雨,你来得真是蹊跷呀,你只是为在异乡的土地上挣地盘的那场械斗来助兴的吗?这时的阳光多么美好呀,这时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呀,可是,他们不属于我,我面前只飘荡着让人作呕的酒气,我的胸中充满着对前途的忧虑。我的目光穿过那片杂乱的脚窝伸展到公路上,伸展到小雪娘俩的饭铺里去。在饭铺的棚子下,我看到了胡子他们堆放在一起的行李。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同我们一样可怜的人,为什么那样仇恨我们呢?
灰白色的蒸气从饭铺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晃动着,我看到大刚端着冒着热气的碗从饭铺里走出来。他的身子被一辆接一辆驶过的汽车挡住了,他的两条腿被行驶的汽车轮子分割着。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生出许多恐惧来,我的眼前不停地闪现着大刚被车轮压在下面的情景。在大刚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思想还被深深地埋在那恐惧里,在那恐惧里,那碗香喷喷的面条变得索然无味。在我们等待堂哥回来的时光里,我们的情绪都变得不安起来。小刚说,小头别不给咱活呀?
大刚说,他敢!
光说大话,他真不给你,你咋着他?
逮着打他鳖孙!
小刚说,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打架的?再说,打了人家就算毕了?你还在这儿混不混?
咋了,离了他咱就不活了?日他娘,他不给活咱走,就是拉个车子收破烂也比这弄钱!前天我没给你说吗,那个小孩光上饭店里要啤酒瓶子一天还弄二十多块哩!
小刚不说了,大刚也不说了。这时我们听到沉闷的脚步声,是堂哥。当堂哥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看到了他那阴郁的脸,我们谁也没问他。堂哥鞋也不脱就上了铺,他一屁股坐下来,恶狠狠地吸着烟。我们都这样沉沉地坐着,烟雾在屋里一丝丝地飘舞着,最后在半空中结为一团。在我的感觉里,天气又开始慢慢地燥热起来,我的头顶在一跳一跳地疼。我用手朝头顶那儿摸了摸,那里起了一个鲜活的疱。我不知道那个疱是谁赠送给我的,就像那个黑夜里是谁赠送给我的那一拳一样,对我永远成为了一个谜,那谜像一团充满了恐怖的雾慢慢地在我的记忆里化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刚忍不住地问,没领着?
日他娘!堂哥满脸暴红,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说,这个鳖孙躲起来了,我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
那坏了,他真不给活干了。大刚颓丧地说。
这个鳖孙!堂哥骂道。后来我才知道小头这鳖孙的毒辣,他不想给谁活干他就躲谁,他把领活的地点告诉其他的小工头,可是那些小工头没有一个会告诉你小头在哪儿,他也不给你来硬的,保准你七八天见不着他的面,没有活干你自己就得夹着铺盖滚蛋,这儿是他用钱买的天下,你一个外乡人还能在这儿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