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红色的小房子把我们四个人罩住了,我们这些出来挣大钱的人没了活干,这时阳光就像一条年老的黄牛在那无边无际的荒野里朝前走着。在前方,你看不到一点儿绿色,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黄昏降临了,在朦胧的天色里你终于看到了一两个孤独地立在田野上的草垛,你一准会看见在那草垛头上站起来几个青年,他们掏出家伙就哗哗地撒尿,淡淡的臊尿气更加深了他们的无聊。你看到有一个人把扑克牌胡乱地捣进兜子里说,走吧?其余的人就一齐应道,走。你就看到那几个人懒洋洋地顺着一条灰白的小路走回去,在他们之中你分明可以看到我、大刚,还有堂哥的身影。在那些农闲的日子里,我们就是这样天天打发掉不值钱的时光。可现在不是在那个遥远的故乡,这是在繁华的城市里,这是在我们来谋生的城市里。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地移上头顶,那些轰鸣的机器声退得很远,在我的感觉里,只有走得慢腾腾的噎人的时光。
我日他娘!堂哥骂了一句站了起来,他说,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走,找活去。他说完提了铁锨就出了门。我们迟疑了一会,也都提着铁锨跟出去。太阳仍旧热辣辣地挂在天上,我们在炽热的阳光下跟着堂哥一声不响地走到丁字路口前站住了,我们像四尊金刚,面色严肃地站在那里朝开过来的汽车挥手,朝司机呐喊,喂——有活吗?
喂——卸煤吗?
一辆辆汽车鸣叫着喇叭开过去了,我们仍然晒油似地站在太阳地里。大刚站一会儿顶不住,就跑到小雪的饭铺里去了,他在屋子里捣鼓了一阵就提了一块纸烟箱子跑出来,我看到那上面写着四个蹩脚的宋体字,装车卸车!大刚的精明使我们兴奋起来,堂哥一手接过那牌子,说,你们都凉快去!他就手持那个牌子,对每一辆开过来的汽车晃动。这法子还真管用,没到一根烟工夫,就有两辆装沙的车停在他的身边。我们都跑出来,那会儿堂哥正给他们搞价钱。司机说,四块。堂哥说,六块。最后他们搞了个折中,五块钱一车成交。堂哥就挥着手朝我和大刚说,你俩先去。我和大刚就分别上了汽车,而且坐在驾驶室里。汽车开动了,前天黄昏时我茫然地走过的几里路一会儿就完了,接着汽车就开进了市区,拥挤的人流耸立的建筑又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当时很有些激动。后来汽车就驶进了一家建筑工地,我和大刚正下劲卸车时,后面又开进来两辆装沙的汽车,大刚和堂哥从上面跳下来,我们两个人一辆地卸,没多长工夫,四辆车都卸完了。后来我们又跟着汽车回去装了一回,这样又一装一卸,我们每个人就弄了十块钱。我们都显得很兴奋,可惜的是那汽车卸完沙就不再返回货场了。我们得扛着铁锨走回九里岩去,在我们回到九里岩的十字路口边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到西边的树梢子上。大刚说,我们歇会吧。大家就停住了,在路边上坐下来。我看到了西边那个被夕阳映衬得一团黑的水塔,这使我想起了两天前我奔来找堂哥的那个傍晚,想起了我的那个破旧的绿提包。
咱拦辆车吧?大刚说着就站起来,拿起那个牌子朝从市里开过来的汽车晃动。汽车一辆辆地开过去,都没有停下来。这个时候,有一辆红色的小四轮在大刚的身边停住了。司机说,唉,有十几丁子砖头装不装?
砖头?在哪?
司机朝南指了指说,前面不远,三里多地。
大刚回过头来问堂哥说,装不装?
堂哥说,多少钱一丁子?
司机说,三毛。
三毛不中,五毛。
司机朝车厢里说,他要五毛,咋弄?这时我才看见车厢里还坐着两个戴墨镜的青年,其中一个说,五毛就五毛吧,上车。
我在心里算一下,二十丁子就是十块钱,我们一个人就又能抓到两块五,中,这生意管干!搭锯就有沫呀,是比在家里有混头,在家里坐在那儿一天不动编个筐才弄多钱?
堂哥说,就一辆吗?
司机说,后面还有一辆哩,一会儿就来。
我们就先后上了车。小四轮在风凉下来的天气里突突地往前跑,跑了一阵,就向东拐进了一个没有装大门的院子里。院子老大,长满了荒草,看来是哪个机关围的地。我们跳下去,可是我没有看到要装的砖头。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戴墨镜的青年利索地从一个黑提包里一人取出一把刮刀来。他们闪电般地跳下来,一左一右把我们拦住了,他们厉声地叫,别动!谁动就穿死谁!都到墙根上去!
我的腿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那个司机也拎着个摇把围过来,叫道,快点快点!我们四个都乖乖地退到墙根上去,我看到他们敞开的胸膛上都刺着青龙,我想,这下完了!
八
突来的变化把我们给打懵了,尖利的刮刀紧紧地盯着我们赤裸裸的胸,他们几个横眉凶目,我们几个面色如土,他们把我们逼到墙根上,司机说,脱,都脱,把裤头脱下来。我们就在透着寒光的尖刀下把汗衫裤头脱下来。
脱光!
我们又都乖乖地把贴身的裤头也脱下来,扔给他,我们全都变得赤条条的,双手捂着羞处,一溜站着。司机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翻我们那些充斥着汗臭气的衣裤。他翻了大刚的衣服,骂一句,日他娘,才两块钱!又翻了小刚的衣服,只在裤兜里翻出一张十块的和一些硬币。接着,那个鳖孙就掂起了我的裤子,他先在裤兜里掏掏,没有一分钱,他的手在裤腰上找了一圈,他就看到俺妈给我缝的那个小兜兜了,那个小兜兜里还有十六块钱,那钱不知道已经被我的汗水浸透了多少次,那钱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泡得软绵绵的啦,那个鳖孙一分不留地把钱都给我掏走了。
司机最后掂起了堂哥的西式裤头,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们干活儿挣的钱都还装在他的兜子里。我看到那钱很容易地就被那个鳖孙掏了出来,接着,他的手又去摸堂哥的裤腰,我听到站在我身边的堂哥的牙齿都磕得咯吱咯吱响,我低头看看,他的腿在颤抖着,他的两眼直挺挺地盯着司机手里的裤子,那个鳖孙已经从堂哥裤腰里的小兜兜里掏出了一叠钱来,那是昨天晚上堂哥刚刚领到的血汗钱,那个鳖孙把我们的衣服团成一团扔到车斗里去,他很利索地上了车,在他搜我们身的时候那辆小四轮一直都没熄火,他把车调了头就朝外开,那两个戴墨镜的青年手持刮刀一边后退一边朝大门去,最后他们爬上车厢,在那四轮驶出大门的时候,他们才把我们的衣服和铁锨扔下来。等我们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提着铁锨追到公路上,那四轮已没有了踪影。
后来,这个噩梦般的现实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这和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能逢凶化吉的侦探们的遭遇绝然不是一码事,我们像一些小羊羔儿,在恶狼的利爪之下颤颤发抖,你能反击吗?那尖刀就在你的胸前,你不要命了?能保个小命就不错了……看来,我是没命去做一个高干或者富翁的乘龙快婿了,那么我要寻找的乐土在哪里呢?望着西天那片血色的红霞,我不得其解。
但那天血色的霞光真使我刻骨铭心,那片霞光聚在西天,久久不肯散去。那红霞折射出许多迷离的紫光,那紫光浩浩荡荡,把我们脚下的路毫不客气地弥漫了。在那弥漫着神秘色彩的黄昏里,我没有看清堂哥的脸,这好似一种暗示。后来在回忆这天黄昏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那血样的霞光就是一种暗示。那天我没有看清堂哥那张黑瘦的脸,那会儿堂哥的脸一定被紫光涂弄得十分迷人,可惜的是当时我没有注意他的脸,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法看清他的脸,这一点使我无限的懊悔。那天,堂哥的精神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那天数他丢的钱多,丢得干净。后来在我们沿着那条公路走回九里岩的时候,我才知道小刚的一百多块钱就藏在他那双被煤染得灰不溜丢的运动鞋里,他在运动鞋里的鞋舌头下边缝了一个小袋子,钱就装在那里,这要比我母亲藏钱的办法高明许多倍。而大刚的钱则存在小雪他妈那里,惟独堂哥的钱丢得干净,他满以为钱装在自己的裤腰里面就可万无一失了,结果……这打击使得堂哥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在我们回到九里岩后,他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坐在那片空地的席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身边放着那把被他用得锃亮的铁锨。这个时候,公路上有汽车喇叭的鸣叫,我看到有一辆汽车停在丁字路口,堂哥抓起铁锨就跑过去,嘴里高叫着,卸车不是?
等他跑到跟前,那辆汽车却开走了。在接下来走向深夜的时间里,堂哥不知道朝丁字路口那儿跑了多少次,他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就跳起来,抓着铁锨就跑过去,嘴里叫道,卸车吗?可是他没有拦到一桩活,他松松地走过来,我似乎听到了他的骨节在叭叭地作响,正准备散去一般。奔波劳累使得我们个个精疲力竭,他就那样来来回回地折腾着,把我的脑子都搅得像一盆糨子。大刚说,睡吧,明天再讲。小刚也说,你别急,钱是身外物,丢了就丢了,丢了再挣。
堂哥却不言语,他在凉席上躺下来,我们也都躺下来,头顶上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向我眨着眼睛,我没有心思给你嬉闹,星星,我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慢慢地浑沌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堂哥也忽一下坐起来,他抓起身边的铁锨就朝公路上歪歪斜斜地走,一边走一边叫,卸车吗?
我也受了感染,我抓起铁锨跟在他的身后,跟在那个黑色的影子后面,我看到了那黑色的影子越过了路沟,朝路边停着的汽车走过去,堂哥喊,卸车吗?
那车上果然装着一车煤,堂哥一手抓锨一手扒着车厢就上了车门的踏板,司机说,干啥干啥?堂哥说,御车。司机说,卸个屁,才装上!堂哥说,装上不就得卸吗?司机说,卸也轮不到你呀,我还要拉好几十里地哩!堂哥说,你骗谁?不要五块了,四块就卸!正说着,那边跑过来一个人上了驾驶室。司机说,下去下去!车就开动了,堂哥说,真的呀,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