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下去吧,等着走哩!堂哥看车真开了,就往下下。可那个时候堂哥不知道他的褂子已经挂在了车门的把手上,在他往下跳的时候,那褂子拉了他一下,他像一捆谷子在霎那间倒下去了,我听到堂哥惨叫一声,头就横在了车轮边。那汽车却没有停下来,亮着灯飞快地开走了。我看到堂哥横躺在那里,他的脸已经被车轮子扒得一片模糊,鲜血小溪一样从他那模糊的头颅里流出来,在丁字路口那盏日光灯的照耀下,堂哥那被血染红的的头颅就像一朵盛开的大理花。我惨叫一声瘫坐在地上,我喊着,哥——
九
堂哥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里,一切声音都远远地退去了,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看到的只是堂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我叫着,哥,等等我。可是堂哥不理我,他站起身子擓着箩头夹着铁锨就往那片金黄色的田野里走去。成熟的谷子和大豆的田野是那样的辽阔,我看到堂哥晃晃悠悠地走在家乡的田野上,我就忍不住地喊一声,俺哥,等着我——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等我,堂哥像一条经验丰富的狗在田野里嗅来嗅去,最后他在一堆有些陈旧的黄土堆前停住了。我趟着过膝深的豆秧子跟过来,堂哥正把铁锨吃进土里去,他一锨一锨地把黄土翻开,突然有一只灰色的东西从地里窜出来,我惊叫着,老鼠!可是堂哥没理我,仍旧挖他的,那只灰色的老鼠几下就跳进豆地里不见了。我看到堂哥的铁锨下出现了一个洞,那洞全部被金黄色的豆子塞满了,就像一片香肠的横切面。他把裤子脱下来,在裤脚那儿扎住,接着一捧一捧地往里装。哥,我真佩服你,一到秋季你就那样擓着粪箩头在田野里转游,一天你就能挖上四五个老鼠洞,你把老鼠们储存的粮食都挖到你用裤子做成的口袋里去了。我记得有一回你从一个老鼠洞里就挖出来二十七斤豆子,二十七斤呀,一分地才打多少斤粮食?在那金黄色的田野里你玩得是那样地得心应手,你把装满了豆子或花生的用裤子做成的袋子骑扛在肩上,在黄昏里晃晃悠悠地擓着箩头夹着铁锨往村里走,你那双细细的长腿就那样把你驮过来驮过去,可是,哥,现在我怎么也看不清你的脸,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把你那模糊不清的脸照得像一团火,有许多红头苍蝇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越过围着的人群在你的脸上嗡嗡地哼唱,而我就那样痴呆地坐在你的身边,用力地去回忆你的面孔,回忆你的模样,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哥,我在心里哀叫着,俺哥,你这是咋了,你咋还躺着不动哩……
围看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在人群里我看到了胡子他们,他们个个阴沉着脸,胡子看了一会儿抽身就走了,一会儿他又拿着一个粗布单子走过来,他先用单子驱赶那些苍蝇,而后就把单子盖在了堂哥的身上。盖完之后,他就在堂哥的身边蹲下来,他叫一声,兄弟……他话没说完,就用双手捂住脸,把头勾下去,我看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梁头他们的眼睛也红了。后来他们就调头走掉了,他们一个个扛着铁锨,他们黑红黑红的皮肤散发着很浓的汗气,慢慢地他们的身影被阳光涂得很淡,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了,那些从金黄色的田野里走出来的脊梁渐渐地被汽车荡起的尘埃裹住了。
两辆白色的汽车鸣着喇叭停在了丁字路口边,从车上下来几个戴墨镜的人。他们在我和堂哥的身边站住了,其中一个把我拉起来,退到路边,另外两个从一个提兜里弄些白灰把堂哥圈住了,而后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拉开了盖在堂哥身上的单子,让一个青年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拍照。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到我身边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公社。
他是你什么人?
俺哥。
亲哥?
堂哥。
他叫什么名字?
王食堂。
出事的时候你在场吗?
在场。
你讲讲当时的过程。我就讲,在后来我听录音的时候,我完全从那声音里游离出来,我听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讲述那伙乡下人的遭遇,在讲述堂哥像精神症患者一样在深夜里往公路上跑,嘴里高叫着,卸车吗——
后来那个人问,你记着那辆车的车号了吗?
车号?我没有……俺哥,我咋就没看清那辆车的车号呢?看不见车号我去哪儿找那个该死的司机?找不着那司机,俺哥,你死得不是更亏吗?俺哥,我对不住你,我向堂哥跑两步,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太阳真毒呀,太阳像车轮一样从堂哥的身上压过去,太阳从我的身上压过去,我看到了一片被太阳光照得苍白的大地,我看到了大地上隆起的一片坟头,那是我们王家的祖坟呀,每逢清明,我都要跟在爹和堂哥的后面去坟地里添土,每到大年初一,我们王姓大大小小一群男人都要到坟地里去烧纸,跪下来给祖宗们磕头,每次我都是跪在堂哥的后面,一脸的虔诚,把头勾下去。堂哥,有一回我悄悄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你那消瘦的屁股,俺哥,你的屁股在那个寒冷的天气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从此之后我再也看不到你跪在我们家祖坟里的屁股了。
那个和我说话的人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本本,本本上放着一张纸,他对我说,哎,在这上面签个字。
签啥字?
你的姓名。
我就接过来迷迷糊糊地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那人接过本子对两个戴口罩的人说,弄吧。那两个人走过来把堂哥抬到一个布架上,而后送到一辆车里去。这时大刚气吁吁地跑过来问我,你签字了?
……
那是火葬场让签的,秋兰还没来,你真敢当这个家?再说,还没有找着压死堂哥的汽车,你叫他们拉走烧了咋弄?
大刚一句话就提醒了我,是呀,不能这样,即使找不到那辆车,我也得把堂哥弄回去呀。我叫一声,俺哥。就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那辆汽车前跪下了。有两个戴墨镜的人来拉我,也被大刚他们给轰走了。大刚喊,把压死人的汽车查出来,查不出来,我们就不走!大刚和小刚的身后站着几十个手提铁锨的乡下人,大刚愤怒地喊着,我们也是人!他身后的乡下人都红肿着眼铁青着脸,有人喊道,不让龟孙过!就有人站在路中间把过往的车辆拦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路上的汽车越聚越多,一望无尽的汽车像蜗牛一样卧在烈日下,我不知道在那里跪了多长时间,可在我的思想里,那太阳却退出了很远,直到有一群警察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戴上手铐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我的嘴唇干裂得像一片久旱的田地。
我被带上了一辆警车,那警车鸣着喇叭慢慢地行驶在被堵塞的公路上。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轰动了省城,连市长省长都知道了,当天的电视台和第二天的报纸都对这件事作了报道。可是当时我却不知道这些,我坐在警车里,看着道路上那没有尽头的车辆,我就不由得叫一声,俺哥——堂哥就从凉席上站起来,手里抓着铁锨往公路上跑,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卸车吗——
十
我是在第三天下午从拘留所里回到九里岩的。我从汽车上一下来小雪她妈就看到了我,她跑出来对我说,哎,你嫂子来了。
我嫂子?
可不是,来了两天了,还带个孩子。
在哪?
在屋里。她朝那间红房子指了指。我就朝那间红房子里跑,可是,间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秋兰嫂,也没有小梅豆。我只看到了一张火葬场送来的骨灰领取通知单。堂哥,俺嫂子来了,可她在哪儿?她到哪儿去了?我走出屋子,来到饭铺里,小雪告诉我,秋兰抱着梅豆到市里去了,还是她给拦的车。
她上市里干啥去了?
或许是闷得慌,去转转吧。
转,还有心思去转?你要是转迷了呢?我咋向俺哥交代?我心急火燎地拦了一辆车,也朝市里去。
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走着,和几天前显然是两种心情。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地渴望着见到堂哥呀!可是现在堂哥在哪里?他在火葬场的小格子里躺着。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切地盼着看到那个神秘的九里岩呀,那个城市边缘的货场曾经对我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力呀,可是,现在那诱惑就像飘浮不定的云烟一样散去了,不见了。在我面前仍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些在雨中浮动着的伞,各种各样的雨伞,红的黄的蓝的雨伞下隐藏着无数个陌生的人,这就是城市!这么多人像流水一样从你身边淌过去了,他们对我就像那云烟,那样的缥缈,那样的无意义,只有秋兰嫂,只有小梅豆的身影不时地闪现在我的眼前。可是,沿着曾经走过的街道,我一直走到火车站也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你在哪呀,嫂子……
雨水不停地从我的头顶上飘落下来,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里沉了一下,几天前那个使我终身难忘的上午突然又回到了我的眼前,厕所,你在哪?那天上午我就是这样呼唤的。或许是条件反射吧,这会儿我突然就想解手。我下意识地朝那片林立的楼群里看一眼,然后走过去。我现在不需要问任何人,就在那甬道的墙壁下,看到了那两个躲在红色箭头后面的天蓝色字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梅豆。梅豆就跪在那个白色的瓷牌下面,伸着小手向路人乞讨,她面前的塑料盒里已经放有几枚硬币。我的眼一热,就有一种东西从我的体内膨胀起来,我冲过去,一下子把梅豆抱起来,忍不住我就泪流满面。
我说,乖……
我又说,乖,你妈哩?
接着,我就看到了秋兰嫂。秋兰嫂从一个柱子后边闪出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走,一直走到广场上我才回头看她一眼,我说,走。
雨水从我们的头上飘下来,四周一片哗哗的响声。秋兰嫂哽咽着说,我得把你哥带回去呀……
那就带。
可人家火葬场里要钱……
我一下子愣住了。梅豆哭泣起来,她挣扎着从我怀里出去要找妈,可是我把她搂得更紧,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我喃喃地说,乖,咱走……
秋兰嫂紧跑两步跟上来,她握住梅豆垂在我背上的手。嫂子跟着我,走在渐渐稠密起来雨水里。雨水击在马路上荡起了水雾,那水雾很快就把我们给吞没了……
1990年10月。
原载《山西文学》199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