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个人很内向,不会说话。我很为这一点苦恼。俺大哥会说话,而且故事也讲得有声有色,神气活现。因为他当过演员,演过《红灯记》里的鸠山,《白毛女》里的穆仁智,还有《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这类的角色。
“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
“你忘了?八月里他来,在你屋里喝酒。”
“对对。看我这记性,那天我去叫你,正巧你有事出去了,喝到结尾,你才回来。”
“你和你哥是不太一样。”
“刚才我就说过,人像房子。哪怕是一所非常矮小简陋的茅草屋,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它也充满了神秘感。”
“世上有无数间房子……”朋友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他说:“你是一间房子,你哥也是一间房子。”
“虽然我们兄弟都是爹妈盖出来的房子,但却不一样。俺大哥块头很大,脸面胡子。我却眉目清秀,身高不到一米七,个子低。你别笑,你看,连胡子都很淡。我今年都二十八了,人家都还当我是小青年。”
朋友笑了笑,不再说话。我就又接着讲。
这你知道,俺大哥是个作家,比我有名气。别人都说他勤奋,三十多岁就快脱光了头发。其实不是那回事。那是他从小头上长黄脓疮的结果。那时候,俺妈常常去地里薅中药,蒲公英、鱼腥草、马齿苋、鸭跖草等等这些,然后捣烂和香油用槐棍子抹在疮上。洋槐树?不是,我说的是本地槐,上面结槐米那种。俺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树身有两尺来粗,树冠像一把伞,夏季里,树阴就能探到俺家堂屋里去。可惜的是,1958年冬天,俺家失了一场大火,把槐树的一半都烤死了。咋起的火?我也说不太清楚。据俺爹说,起火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俺妈。俺妈那天在外间纺花,纺着纺着就睡着了,可能是放在纺车边的灯油熬干了,那灯是用一只瓦碗做的,油熬干了,灯捻子烘地一下就燃着了,接着油灯燃着了纺车。再一个是俺爷。俺家在镇子北边有一片坑地,坑里种的都是芦苇。秋天里,芦苇收回来就堆放在爷爷住的东间里。爷爷好吸烟,可能是他一不小心把烟头扔进了芦苇里。但这两个原因都没有目击者。
到后来,也就是前年,我们镇上有一个姓刘的老人,他给我讲了俺家那条黄狗的故事,等我听完俺家那条黄狗充满传奇的故事时,我突然醒悟到,俺家那场大火,可能还有第三个原因。你不知道,俺爷是个古怪的老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瘫。俺爷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颍河镇方圆几十里是个有名的兽医。1938年蒋介石扒黄河的时候,俺妈跟着俺姥爷从十几里外的李庄逃黄水,俺爷管了俺姥爷一顿烧饼,俺妈就和俺爹订了婚。那一年俺爹九岁,俺妈才七岁。当然,这和我讲的秘密没什么关系。1958年俺家起那场大火的时候,我还不到一个月,那一天,我被俺妈围在被窝里,放在西屋的大床上。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还躺在那里熟睡。
后来俺妈一讲起那场大火她老人家滔滔不绝。俺妈说,大火着起来的时候,我吓坏了,跑到院子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就听屋里的东西叭叭地爆响,就那会儿我听到你哭。一听到你哭,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我站起来一头钻进大火里,我摸索了半天,才把你从屋里抱出来。俺妈说,那场大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每当俺妈讲起那场大火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辉煌的景象。你想想,在漆黑的天地里,突然燃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周围的树和人脸都被火光映得通红,火舌从房顶上窜出去,热风在空中摇晃着,就像深秋里的一片枯草。我不知道这种想像准确不准确,到后来,也就是1976年,在夜间我经历了另外一场火灾,也是房子失火,但是我没有看到冲天的大火,这和我想象中的失火的场景差别很大。起初我很懊丧,我想了好多天,后来我突然明白了。我以前的想像还是可靠的,因为我家那场大火烧的是草房,是应该火光冲天的。1976年那场火烧的是瓦房,它也就不可能火光冲天。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回事?
朋友对我点了点头,他说:“你喝茶。”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接着讲。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会胡思乱想。你说,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周围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清别人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也看不清我自己这间房子?寂寞的时候我就到颍河边去转悠,看码头上的渡船,看悠悠的流水。过去的人和事,就像流水一样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再也不回还。有时候我很苦恼,还真不如当初那场大火把我送到天国里去,那倒干净。
“干净是干净……”朋友说:“如果是那样,我们还会有今天?即使有今天,和我坐在一起的,也不应该是你。”
“那倒是。”我笑了笑,又接着说。
有时我想,我这个人还算命大,一场大火毁了家里的一切,独独留下了我。这使我想起了凤凰涅槃,或许我是一只火凤凰,你别笑,或许将来我还能干出来点什么名堂,说不定有一天我写的东西也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别笑,十八万六千美元呀,那时我就拿这些钱作路费,咱哥俩儿一路去游览艾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然后再去看像布达拉宫、克里姆林宫、凡尔赛宫、爱丽舍宫这些伟大的建筑。刚才我说人就同房子,我想尽管刚才我说的那些宫殿是伟大的建筑,可那些建筑的复杂性,还是不能同人这个建筑相比。一个人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建筑。那些宫殿伟大,可毕竟是人建造出来的,而不是那些宫殿建造了人。所以我想,就为了这一点,人就不能老是想到死,不说活着是为了建造一个伟大的建筑吧,也得把自己琢磨透了,人活到一定的时候,反正是要死的,你现在想它干什么?不死就要挣扎,就要活得像个样子,像个男子汉,活得有些情感。人都有父母,也会娶妻生子,这一点我说得是不是太绝对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即使不结婚,他和这个世界也有着密切的关联,哪怕是自己活得再苦,也要为别人想想。人活着不能光老想到自己,你说是不是?如果光想到自己,那还不如俺家的那条狗。
那条雄健的黄母狗,是在俺家失火当天晚上死的。黄狗看着大火烧了主人的家却无能为力,就一头撞到墙上,七窍流血,死了。我想,那场景一定十分悲壮而动人。到后来,也就是1986年,我请了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给俺家做家具,那个老木匠给我讲了俺家黄狗的一个故事,那条黄狗的智慧让我大吃一惊。当然,这个我一会儿要给你讲,我现在对你说的是,那场大火过后俺爷就瘫了。俺家的那棵老槐树也被烧死了一半,可稀罕就稀罕在,那棵树的另一半仍活得十分苍绿。夏天,爷爷瘫坐在地上指挥着我们兄弟把树上的槐米摘下来,卖给收药材的小贩。秋天,我们就摘下槐豆剥出里面乳白色的东西充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就知道能吃、很筋。前天我查了一下《辞海》,那上面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槐豆叫成槐实或槐角。可我们那儿称槐实为槐豆。《辞海》上还说槐豆有止血功能。现在我才明白,那回俺哥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头,俺爷捣了槐豆往俺哥头上捂,就是为了止血。我对你说,就是那半边槐树,1962年的时候,救了我们一家的性命。
那一年,俺妈跟着俺大娘去漯河卖蒸馍,爷爷就领着我们兄妹几个吃了三茬槐芽。那棵树吗?现在没有了。1975年因为俺妈蒸馍去卖,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还罚了五十块钱,家里没办法,就把槐树出倒,卖给镇上的刘九生给他二闺女做了嫁妆。我扯得有些远了是不是?现在我还说俺哥。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头上也长黄脓疮。那时候俺爹不大管我们,他在镇里的供销社工作,当采购员,采煤。俺那半个县的生活用煤,都是俺爹从京广线上的漯河采购回来的,那时候俺爹叫得响,在全县都有名,常住漯河大使。可就是为了这,俺爹才摔得惨。1962年不是困难吗?那个时候很多人头上都长黄脓疮。黄脓疮很厉害,从溃烂的疮里流出一种带黏液的黄水来,流到哪儿哪就起。俺大哥常常给我抹药,抹完了让我戴上帽子,而后朝我头上猛击一掌,疼得我跳起来哭,可他却笑着说,吃木了吃木了。我也常常给大哥头上的疮抹药,可是我不敢拍他的头。现在,每当有人说起俺大哥的头发来,我就红着脸扯开话题,我不敢说那是长疮落下的。秃疮,面对这两个字的时候需要勇气对不对?
当然,这不是今天我要给你讲的秘密,因为在讲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会时不时说到俺大哥,怕到时猛地说出来你感到突然,所以我才给你先讲了这些话。下面,我就开始给你讲这个秘密。
我们镇子南边有一条颍河,这你知道。颍河发源于嵩山,嵩山是有名气的佛教圣地,这你知道,颍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在安徽的正阳关汇人淮河。听老人讲,在我们镇子的码头上坐着刘豁子的船队能到上海去。刘豁子在我们那一带非常有名,他的船全是六丈长的船身,一丈二高,行船的时候,两边船舷上各有十二把篙,船工全是一色白的头巾,一色青的短袖马褂,行船的时候船工们一齐跺脚,一齐调篙,一齐喝号子:喂嗨吼——喂嗨吼——嗨日哩哟——吼嗨吼——吼嗨——末了这个吼嗨全是高音上去,接着就一齐喊:流言高下!吼——打罢好日喂!那气势非常大,船工们的号子高亢,嘹亮,每当我幻想起那场景时,总感觉得颍河两边的堤岸都在号子声中颤动。
你问颍河调子?那我当然熟,你说是打篷号子,还是摇橹号子,拉纤号子,行船号子,我都能给你吆喝上一段。我给你说,我八岁那年就跟着俺姨上了船,俺姨父在国营货船上干事,虽然我在船上待了两年,但是那条河对我来说仍然是神秘的。后来在读师范时我查过地图,其实很简单:颍河是淮河的支流,淮河流人洪泽湖,再由三河通高邮湖,高邮就是汪曾祺在小说里写过的那个高邮。高邮就在大运河边上,大运河是通长江的,以前在我们那儿乘船去上海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舍得孙文袁大头站人什么的。现在?不行了,颍河的上游下游修了几道水闸,河水也被染得如墨一样黑,上游那些工厂真是作孽,他们才不讲什么生态平衡。你可以看看现在书店里出售的《中国地图册》,在19页上你找到河南省,在交通一款里就有“锦城、漯河为重要河港”的字样,那净他妈的胡扯淡,船都不通了,还说什么重要的河港?我要是当了锦城的地委书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那些大闸炸掉,疏通河道,恢复河运。可能我这话有些偏激,可我每次回去看到被污染的颍河,心里就难过,你想呀,一条好端端的河……
你知道,我在船上那两年吃的全部是河水,我是颍河乳育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正读五年级。前面我说过,我这个人很内向,实际也很笨。你想,我十三岁了才读五年级,要放到现在,一准初中都快毕业了。那时俺家很穷,俺爹还在黄泛区农场里劳改。前面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俺爹在镇里的供销社当采购员,那正是1961年,东西贵得很,请一桌酒席没有三百二百下不来。我爹一共在漯河住了两年,基本上解决了俺县南半部的烧煤问题。等到“四清”,就成了重大的经济案件,连运煤过程中的损耗也算在了俺爹身上,一下子十几万,家里被翻了个遍,值钱的东西全退赔了。结果,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还是被判了刑。来带俺爹走那天,俺妈正在屋里做饭,一看见来的人给俺爹带上手铐,俺妈就吓迷了。那天俺爹顶着凛冽的寒风,步行四十里路才到了陈城的监狱里。那个时候,俺大哥小哥都在离我们颍河镇十二里的七中上学,那天俺哥和他们的同学正举着红旗步行去串联,他们和俺爹上下不差五里路。后来,俺哥串联回来听说后,就后悔得要死,他们说要是坐下来多歇一会儿也能见到爹了。从那以后,俺妈就领着我们兄妹过日子,一连几个月也吃不上一顿面条。俺妈就用红薯片面给我们兄妹用漏勺下面蝌蚪吃。用红薯片面下的饭看上去淡黄淡黄地透着红光,可是当你端起碗来吃一口,你才知道有多难吃,没有盐,糠皮一样,我砰地一下把碗墩在桌子上。俺妈就生气了,妈打我一巴掌说,不吃这你想吃啥?我委屈地哭了,妈也忍不住搂住我掉泪。我没哭,没哭,只是一讲起那些往事,我就忍不住要流泪。
那一年,俺大哥正在谈恋爱,对象就是前面我说过的刘九生的大女儿,叫香椿。香椿人长得很苗条,只是左眼皮上长了个小疤。可刘九生却不同意这门亲事。刘九生长得很瘦,高个子,高颧骨,长脸,你知道不知道电影演员方化?就是演《铁道卫士》里那个卖狗皮膏药的老特务。《平原游击队》你总看过吧,他演日本太君。他俩长得就像双胞胎,我们镇上的人明里暗里,都叫他狗皮膏药。狗皮膏药是我们生产队里的贫协代表,也是住学校的老贫农。他每天不干活也能拿十个工分,吃香得很。他当时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因为俺哥是可教子女。但是香椿和俺哥缠得挺热。俺大哥肚里窝着气,就带着二哥和我去颍河里捞砂礓。我们河里有很多砂礓,我有一篇散文就是写砂礓的,名字叫《砂礓石》。在那篇文章里,我倾注了对砂礓的感情,本来砂礓是没有生命的,但是我却对砂礓寄于了无限的深情。这篇散文发在一家小报上,回头我可以找给你看看。捞砂礓干什么?我们镇子北面不是106国道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铺上柏油,我们把砂礓卖给公路段里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