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初春,我和大哥把腿和手泡在刺骨的河水里,腿冻得像刀子割的一样,我们一捧一锨地捞,一箩一筐地赤着脚往河滩上抬。如果你没有干过那种活儿,就不可能体会到那劳动是多么的艰辛。你不知道,我的手指头磨得红实实的,肌肉没了弹性,你看我这指头,当时一按就一个坑,那坑过两分多钟才能起来。最难受的就是从水里往河滩上抬砂礓,腿浸在水里还不太显,可是一踏到河滩上的淤泥里,就有冰冷刺骨的感觉。河滩上全是平坦坦的淤泥,而淤泥下全是尖利的砂礓,一脚踏下去“噗哧”一声,唉呀——尖利的砂礓刺进肉里去,像剑剜心一样疼。我咬着牙,右手抓紧杠子,头上流着汗,那种感觉,到死我也不会忘记。腿冻木了,我们就来到太阳晒热的河岸上,用干沙土埋住双腿取暖。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晚上,在河里捞了一天的砂礓,还要披着星光一筐一筐地往岸上抬,那个滋味呀……你想想,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还要接着干,而且是爬河坡,每当杠子落在肩上,我肩上的肌肉就像刀割一样疼。我这关节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年轻轻的就关节炎,你知道那年我才十三岁,你是见过的,前天我腿疼时那个难受劲……
可奇怪的是,在闲着没事自己坐下来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首先来到我眼前的却是那些奇形怪状的砂礓。在歇着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一些砂礓发呆,那些砂礓什么样的形状都有,有的像奔腾的骏马,有的像可爱的小兔子,有的像机灵的小松鼠,有的像顽皮的小猴子,有的像慈祥的大象。当时我说不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后来,在我上师范的时候,这你知道,我学的是艺术专业,绘画,每当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就激动不安。在安排的创作课上,第一个跳进我头脑里的就是这些砂礓。那些冰冷冷的砂礓,在我看来是有灵性的。可当我真的满怀热情再回到颍河边去寻找那些灵性时,它们却不存在了。我望着平坦坦的秋水,望着湿黄一片的河岸和柳丛,望着赭色的木船,望着灰暗的天空,感到失望极了。我就在细细的秋雨里打着伞画了一幅写生。在画的时候,我毫不在意,我把感觉到的一些黄色画上去,画完以后我就扔在了一边,可是过几天当我又看到那幅画时,真的使我大吃一惊,那效果惊人的好,那意境惊人的美,整个画面是冷色调,却能使你在秋雨里感到一些温暖,无论是河岸、河水、木船都在我的感觉里动起来。
朋友说:“我见过这幅画,叫《秋雨里的颍河》。”
“对对,这幅画发表在《生活》杂志的封底上,1986年第八期。”
朋友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先后燃着后我又讲起来。
有时候我就想,砂礓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或许,这些砂礓以前只是泥块,它们在寂寞而不见天日的河底不知修炼了多少年,不需要灿烂的阳光,不需要新鲜的空气,只需要流水和时间。它们被流水一年一年地冲洗,一年一年地磨砺,终于炼成这如石一样坚硬的礓石。我想,人也需要这种磨练,你说是不是?我和俺大哥在河里捞呀抬呀,这样到了初夏,我们就捞了四十来方砂礓,五块钱一方就卖了二百多块,现在二百块钱在我们手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你说是不是?可是在那个时候,就非同小可,那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镇上的人见钱眼开,都涌到河里去捞砂礓,大闺女小媳妇,老头老太太,都把裤腿挽起来,泡在水里捞砂礓。有一天,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有个大闺女,她在捞砂礓时裤子的偏开门开了,而且她裤子上的扣子全掉了,她弯腰去水里捞砂礓的时候裤门就挤开了,而且她里面没有穿裤头……
我脸红了是不是?这些事确实不太好讲出口,可我们是朋友,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不是?一个人走过的路,一个人的思想,是复杂的,何况今天我们是发过誓的,我们今天没事找事来打发这个无聊的星期天,我们要讲秘密,埋在最深的秘密,要毫不保留地讲出来。现在,我实话给你说,那天,我看到了她小肚子和大腿之间的一切。当时,我浑身像触电一样在哆嗦,她那里,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她转转身,我也赶紧转一个角度,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偷看她最隐秘的地方……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好,我和大哥往岸上抬砂礓,香椿也过来给我们帮忙,她在河底给我们装砂礓。每当我从岸上走下来,一看到映着月光的河面,就好像看到了那个大闺女,我就好像摇摇晃晃地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天大哥说,你回去吧。我说,不抬了?大哥说,今天不抬了,你先回去睡吧。
我看了香椿一眼,在那一霎间,我就产生了一个美丽的幻想,那幻想使我激动不已。当我扛着铁锨穿过河岸上的柳丛,走到河堤上转回过身时,我看到了大哥和香椿的逆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立在河岸上异常的动人。我记得那会儿世界静得要命,只有流水哗哗地响,我呆呆地看着那逆影合成一体,而后又隐到柳丛里去了。那个时候,我的腿突然沉重起来,我一步沉似一步地往家走。就在那天晚上,在月光照耀的河堤上,我看到了一张女性的脸,她静静地躺在铺在河堤上的凉席上。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夜风一吹,树影子就摇动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浮在河水上。那个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那欲望使我激动不安,我轻轻地走过去,放下铁锨,跪下来,伏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接近她的脸。我身上的血液像火一样把我烧得炽热,她呼出的热气打在我脸上,像有一根鹅毛在轻轻地抚摩着我皮肤。我的目光贪恋地移过她的奶子,移过她的肚子,我忍受不住要伸手去摸她。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个时刻,我浑身就开水一样发烫。正当我要伸手摸她的时候,她突然翻了一个身,我清醒过来惊慌地抓起铁锨逃走了。
“后来呢?”朋友直直地看着我。
我拿起茶缸放在手里,然后又放在桌子上,可我却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秘密?”
“不,不是。我要讲的秘密还没有开始。”
“别慌,你喝口水再说。”
我又重新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那件事一直缠绕在我的脑际,使我有些神不守体。那时候,我每天都是放了上午学,就到河里去捞砂礓,所以我常常迟到。有一回捞完砂礓,我没吃饭就往学校跑,结果还是迟到了半堂课。老师很生气,他让我站在门口,他说,你是屡教不改呀,简直不像个学生。老师的话我记得清,一辈子我都忘不了。我知道,那个时候全班同学都在盯着我,当然有女同学。在我们班的女同学中,有一个叫陈平的,后来我爱上了她。当然,俺俩之间关系,不是我现在要讲的,你知道,我当时很委屈,现在我想起来还不好受。其实,那老师待我不错,后来我就是跟着他学绘画,他是我艺术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我老师姓张,前两年他申请到新疆农七师那边的学校支边去了,他全家也都跟着搬去了,现在只有他大儿子留在我们镇上,现在他做生意手里有几个钱,但我看不起他,他很傲气,因为他看不起咱这行,他说教学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出息?我一个月能拿你四个月的钱。他连他爹都看不起,再说,要是没有老师教你学知识,你能有今天?所以我看不起他。人活着不能光为那俩钱,你说是不是?有人说你思想好,不给你工资你干不干?我说他那是混账话,现在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我掏力干活挣来的,为何不要?自食其力,心安理得,你说是不是?现在社会上的那些不劳而获的人,那些贪污犯才最让人痛恨是不是?可这并不是主要的,最让人头痛的是我们民族自身的毛病,没有民主意识,没有独立精神。那个时候更不行,阶级斗争,把人分成等级,工人和农民都不一样的看待,这些不说,你自己劳动挣钱都不行,就说从河里捞砂礓吧,这是资本主义,不行。现在说起来你觉得好笑,可那时就是这样。那时整人的方法多得很,甚至有了模式,让现在的小说家也很为难,你要是照实写,别人一准会说你雷同。
那天夜里,我从那个女人身边逃走了,我惊慌失措,不辨方向,一口气逃到河坡的柳丛里坐下来喘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叫骂声从河堤上传来,我听出那是香椿她爹狗皮膏药的声音,狗皮膏药叫骂着,你小杂种,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法,我给你拼了……
接着,就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我急忙钻出柳丛,在月光下我看到狗皮膏药手里拿着一把铁锨正在追打俺大哥,他追不上,就转过头来去打香椿。狗皮膏药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妮子,你就这样鳖?你就没有长嘴?你就不会喊?你就没有长手?你就这样任他欺负你?狗皮膏药越说越气,越气越打,香椿后退着,她躲着,一下没有站稳就跌倒了,她顺着河坡朝河底滚下去。俺哥回过头来,急忙朝河坡底下跑,去看香椿。
狗皮膏药叫骂的声音惊动了许多人,香椿她妈也来了,她扑上去就用头顶俺大哥,嘴里喊叫着,你个流氓,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让你糟蹋了。大哥分辨说,你别血口喷人!谁动她一个指头了?她自己长着嘴,你不会问?你别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香椿她娘说,俺拿屎盆子往头上扣?俺闺女帮你抬砂礓,你当我不知道?黑更半夜你还不让她回家,会有啥好事?香椿说,俺干完活儿,就不兴歇会?狗皮膏药就朝香椿骂道,你个鳖孙妮子,胳膊弯还往外拐。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折腾了好久,狗皮膏药当着众人把香椿痛打了一顿,最后他指着俺哥的鼻子说,孩子乖,咱走着瞧!想打俺闺女的主意?日头从西边出来!接下来,香椿一连几天都被她妈关在家里,这中间,香椿她妈还到俺家去闹过两回。俺大哥气不忿儿,一咬牙,跑到项县掏六十多块钱买了一台春雷牌收音机,见天挂在俺家的槐树上对着狗皮膏药家放样板戏。这你知道,那个时候流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滨》,《红灯记》《海港》,俺大哥让杨子荣阿庆嫂李玉和方海珍轮着上阵。
可是,这样放了两天俺妈就害怕了,妈叫来俺二大爷,你知道,那个时候俺爹正在劳改农场里劳改,所以家里有事,俺妈都会请俺二大爷过来做主。俺爹一共兄弟三个,俺大大爷在新疆农七师,二大爷在俺镇上的搬运工会。二大爷说,这喇叭咱可不管听。大哥说,咋不管听?我钱买的。二大爷说,你钱买的也不中!梁庄的梁显海你不知道?他不就是因为偷听敌台被判了八年吗?大哥不服气,他说,咋了,就咱自己有收音机?那人家咋都管听?二大爷说,孩子乘,咱这家境,能跟人家比?说拿你个把柄,还不像出口气那样容易?俺大哥说,他容易咋了,他枪毙我?
俺妈听大哥这样说就急了,妈跺着脚说,俺爷!你别气我了中不中?俺妈一生气,俺大哥就不吭声了。妈说,今个就给人家退回去,你要不退,我就摔了它!反正不能听。俺妈对站在她身边的二哥说,你二大爷把车子给你借好了,你去,现在就去!二哥就骑了车子去项县退收音机。可是到了那儿人家不让退,二哥没办法,只好又带了回来。回到家里,俺妈也没有办法,就把收音机锁在箱子里,不让俺哥听。然后俺妈四处找主,要把收音机卖出去,就是赔个十块八块的也中。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人,俺妈为这眉头不展,就像得了大病。俺哥真的没有想到,那个收音机真的给俺家闯下了大祸。
一个雨夜,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突然来到俺家,把俺大哥抓到公社里。狗皮膏药拿着俺家那台收音机,转到“叽哩嘎啦”的外语台上对公社的干部说,他就偷听这个,这不敌台是啥?真叫你哭笑不得是不是?俺大哥哪里认他那一壶,结果被他们苦打了一顿。第二天就被押到街上去游斗,脖子里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白天斗完了,晚上就关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蚊子。那个时候,我天天给俺大哥去送饭。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香椿匆匆忙忙来到俺家她对俺妈说,婶子,快去救救俺哥吧。俺爹把俺哥告了,公社里明天就要把他送到县里去。俺妈一听就懵了,不知道怎么是好,妈就哭了起来。我说,妈,你别急,我先给大哥说说,让他想想办法。
那一年虽说我才十三岁,可要几个赖点子还是有的。在我们镇子的东街,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十好几,我就是他们的头儿,你说是偷个青瓜梨枣,还是上树摸个鸟蛋,到河里洗澡,他们都听我的,我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你明白了吧,逢到事上,我还是有些主意的。那天我擓个篮子去给大哥送饭,我把事儿给大哥说了。大哥听了,他双手捧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小弟,看来只有你能救我了。接着,大哥就小声地对我说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