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当时很紧张。等回到家,我就瞒着俺妈找到了香椿,把俺哥的主意悄悄地给她说了。香椿姐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办了。我和香椿姐一块来到河边,那个季节正是雨季,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到了河半腰,河里的水打得柳丛“哗哗”地响。我们偷偷地把队里的渡船拉到河湾里,系在柳丛上。然后,香椿姐就悄悄地回家去准备东西。等她拿了东西过来,我们就在船上等着。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背了一盘粗绳,提了一根煤锥,来到公社院子的后墙前,我顺着紧靠院墙的一棵树爬到院墙上,然后把绳子系在树上,甩进院子里去。我顺着绳子滑到公社的院子里,来到关押俺大哥的那间房子的后窗前,我嚯嚯地学了两声蚰蛐叫,就把煤锥从窗子里递了进去。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大哥就在后墙上掏了一个洞,我帮大哥把外边的砖头一块一块地放在地上,一会儿,大哥就从墙洞里钻了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星星,但是,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四周的东西都变得清晰起来。在关俺大哥那间房子的右边,是一座高大的殿堂建筑。那殿堂解放前是地主雷九少家的,殿堂中央有四根粗大的木柱,全被漆成枣红色,殿堂的前后,全是用水曲柳做成的镂花屏门,那屏门有一丈多高,很气派。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里被改建成阶级教育展览馆。在展览里,有一个血染的故事使我终生不能忘怀。
那个故事讲的是颍河镇里的一个老兽医,他手里有一对十分珍贵的玉镯。那对玉镯,是清朝雍正皇上赐给一个爱妃的信物,看上去那玉镯是方的,可一触摸,却是圆的,没有棱角,玉镯里有清晰可见的松柏,松柏下有一只金丝猴。那金丝猴像有灵性,眼睛会动。这还不算神,最神的是那玉镯能预示天气。晴天,那只猴儿能立在松枝上。阴天,你就找不见它的踪影。1942年初秋,日军的一个骑兵队驻进了颍河镇,盘为据点。他们的中队长名叫板垣正山郎,板垣有一匹马瘸了后腿,板垣就让人请来了镇上的兽医。这个兽医两眉稀长,穿一件灰青长衫,人很瘦,很斯文。兽医来到日军的驻地,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让人牵着那匹瘸马在他面前走了两遭,然后又让他们把马拴在树上。兽医手拿一副长鞭,站在马后五步开外,他盯着马屁股足足看有五分钟。然后他突然扬起手中的鞭,像闪电一样打过去,鞭梢猛地打在马的屁股上。那匹马惊叫一声,两只后蹄腾空而起,等落下的时候,马踢跳个不停,瘸腿已经好了。你再看那个兽医,已经是大汗淋漓,他仍然扬着支鞭的胳膊站在那儿,胳膊上的衣袖退了下来,露出一只玉镯来。板垣很高兴,他设了一桌酒宴,在酒桌上,板垣欣赏了兽医的玉镯。等酒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板垣让他的翻译拿来一托盘银元,放在老兽医面前,他要换兽医的镯子。但是被兽医拒绝了。
就在那天夜里,几个蒙面人悄悄地来到了兽医的家。谁知那兽医料事如神,他当天根本就没有住在家里,那群蒙面人没有找到兽医,就把兽医的夫人枪杀了。这个凶杀案至今仍然是个谜。关于这个案子,当时有三种传说。第一,很多人都认为是板垣干的,可是后来有许多事证明,这个家伙从来不干暗事。第二说法,是马旅长手下的人干的,可是,那天马旅长的骑兵队距颍河镇还有一百多里。最后一种说法,是土匪陈三刀。说是陈三刀当时是想给板垣露一手,可是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事隔三天,板垣手下的日军在颍河镇北边的黄泛区和西北第八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所属的骑兵旅相遇,双方厮杀了整整一个下午,板垣的骑兵队挫伤严重。第二天黎明,马旅长的部队开进颍河镇。马旅长满脸胡子,人长得十分威武,他骑一匹雪青色的三河马,那马胸廓深长,带有一种呼伦贝尔草原的野性。那一天,马旅长骑在那匹三河马上,头上绷着带血的绷带,一队带着硝烟气味的马队走在颍河镇的麻石街面上,就听马蹄嘭当嘭当响,走着走着,马蹄声突然消失了,人们朝前看,就见麻石街中跪着一个老者,他手中举着一对闪闪发亮的玉镯。从街边树枝的缝隙里透出的红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
我的朋友说,“是那个兽医,对不对?”
“你说的不错,就是那个兽医。”我看着朋友说,“你知道吗,那兽医就是我爷爷。”
“你爷爷?”朋友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对,那是我爷。那个被打死的,就是我的亲奶奶。”
我给你讲这些,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在我们颍河镇一带,我爷爷确实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颍河镇上,我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族,可让我不明白的是,狗皮膏药为啥会对我家怀着刻骨的仇恨。按说,文革中无故整人的人和无故受整的人多得无数,但是我感到,在我们之间却有些不同。前年,我被县里抽去编写地方志,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老人,他曾经在土改的时候担任过工作队长。我从他那里意外听到了俺家那对玉镯的故事。在马旅长得到那对玉镯的第三天,板垣带着三个中队的日本骑兵前来报复。那次马旅长的队伍败得很惨,他的队伍被打散了,他和勤务兵两个人退到颍河的河道里,马旅长的双枪压得敌人不敢近前。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勤务兵朝他开一枪,马旅长死了。那个勤务兵取了马旅长手腕上的玉镯,转身跳进了颍河。马旅长虽说是胡宗南的部下,但并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他是胡宗南从青海境内收编的草莽英雄,因而被追认为民族英雄。后来镇反的时候,那个杀害马旅长的勤务兵被查了出来,镇压了。你知道吗,那个勤务兵,就是狗皮膏药的亲爹。
“他亲爹?”
“对。这真是巧合,巧合得让人不能相信。如果你再把这事讲给别人听,他们一准会说你在胡编乱造,但这确实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有机会你可以到镇上问一问,看看我讲的是不是真的。”
我给你说,狗皮膏药原先姓张,他爹死后,他娘嫁到了刘家。你知道当时枪毙他亲爹是谁吗?就是俺爹。这里有一种说法,我从感情上不太愿承认,说是抓住狗皮膏药他亲爹的时候,还没有定他的罪,由我爹把他押到镇公所去。狗皮膏药他爹是在距颍河镇六里路的阎庄被抓住的,在押送他爹回镇的路上,俺爹抬枪就把狗皮膏药他亲爹给崩了。等回到镇上,工作队长问俺爹,你咋把他打死了?俺爹说,他要夺我的枪,我能让他夺?结果枪走火了。那个时候,枪毙一个人就像杀只小鸡一样简单。俺舅是个大烟鬼子,工作队长把他找去说,这个烟你就不能戒了吗?俺舅鼻涕一淌说,叫我戒烟比死还难。队长一拍桌子说,那就叫你死。拉出去崩了。但是后来事实证明,狗皮膏药他亲爹并不是那个杀害马旅长的勤务兵,那玉镯他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为了得到这对玉镯,他也杀了人。那勤务兵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有天晚上,他们兄弟坐在一块喝酒,一个桌北一个桌南,手枪都放在桌子上,喝着喝着,狗皮膏药他亲爹从桌子底下一伸胳膊,给了他把兄弟一枪。原来事先他腰里还藏有一把手枪,那个勤务兵没这防备,就死狗一样倒在了地上。后来,那对玉镯又回到了俺爷爷的手中,当时,俺的家人都喜欢疯了。可在我看来,那玉镯就是俺家灾难的象征。尽管那玉镯在1958年的那场大火中失踪了,但是,那玉镯仍然像一片黑厚的乌云笼罩着俺家,那乌云好像无时不在。那天晚上,俺大哥出逃的过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那天晚上,俺大哥先把我推上了墙,可是我却一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正好砸在俺大哥的脚面上。俺大哥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的喊叫声惊动了看守的民兵,他们打着手电来查看关押俺大哥的房子,随后他们就发现了刚挖的墙洞,他们呼喊着追过来。当俺大哥爬上墙头的时候,就有一枪打过来。我当时不知道大哥是怎样从墙上下来的,大哥拉着我就朝河边跑,眼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大哥就把我按在柳丛里说,别动,一会儿你把香椿撑过河去。大哥说着,就滑到河底,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河水里,民兵追过来,他们只见河流飞泻直下,再也看不到人的影子。
等那几个民兵离开后,我就悄悄地顺着柳丛,来到系船的河湾里。等我到了船上,香椿姐抱着一个包袱等在那里,她说,你哥哩?我一边解着缆绳一边说,游过去了。我一脚蹬开船跳上去的时候,渡船就顺着河水飞快地往下游冲去。那个时候,河水越长越高,宽阔的河面在夜色里好象没有边沿,渡船就像一块小小的木片在河心里打着转,我把吃奶的劲都用在船篙上,可是那船仍然是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香椿姐忙抓起另一船篙,她想帮我一把,可是没想到,她刚把篙插进水里,渡船就横着压过来,把船篙别住了。只听香椿姐惊叫一声,就被船篙带下水去。渡船像一块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巨石,从香椿姐的头上压了过去。我丢掉船篙跑过来,已经找不见香椿姐的影子。我失声地叫道,香椿姐——香椿姐——可我没有听到回声,只有河水像一群野牛在河道里狂奔。
后来,香椿姐就失踪了,不知了去向。镇上的传说是,她眼着俺大哥去了新疆。可是,1978年俺大哥从新疆回来的时候,他仍然是单身一人。狗皮膏药和他老婆来向俺大哥要人,俺大哥冷冷地说,你把她交给我了?他们无话可说。俺大哥就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无法面对大哥的眼睛,就忙低着头走出去。后来,我在大哥的一部中篇小说里,看到了有关这件事的另外的一些情节。在那个晚上,俺大哥游过河之后,就听到了我的喊叫声,他又游了回来。可是由于天黑,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大哥一直坐在河对岸的柳丛里等待着。就在大哥从新疆回来的那天夜里,他一直在河边徘徊到黎明。此后,大哥闭口不谈这件事。有时候我按捺不住,可是一到他面前,我就没了勇气。在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协议,我们对这件事,从此相互保持着沉默。
朋友一只手按住茶缸口,他指头的关节都在叭叭地作响,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事埋在心里,确实是对人的一种惩罚。”
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看着那丝丝的青烟在我面前飘散。在我们之间,接下来是沉默。不知过了多少会,我的朋友突然说,“你休息一下,下面我讲。”
二
刚才你讲,人就像一所房子,我同意你打的这个比方。人,这种动物太神秘了。一个人的思想,任何人是不能完全了解的,也是不能完全了解的。我想有一天,人类解开了生命怎样开始,智能从哪里来,大脑怎样工作,死亡能不能避免等等这些科学之谜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解开埋藏在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在一定的条件下,也完全可以解开一些秘密,比如说刚才你对我的坦诚,就使我很受感动。所以,现在我给你讲我的秘密,讲使我痛苦的秘密。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只有勇气讲给你一个人听,我不想让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知道。
“这你放心,我决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朋友看我一眼接着说,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说我是哪里人,我的父亲等等。其实,具体的情况你是不了解的。我兄妹四人,我是老末,按排行没有你高。你排行老三对吧?不对?你还有个姐姐?噢,这你从来没有说起过。那也好,那咱俩一档,都是排行老四。这真是缘分。像你一样,我也有个大哥,当然,我大哥比你大哥大,他今年四十三。我大哥现在西安的一个建筑材料研究设计院工作。我要讲的故事也发生在我十三岁那年,这真是一种巧合。如果有一天你把咱俩这次闲聊写进小说,人家肯定会说,这个家伙什么玩意儿?哪有这样的巧事?他朋友排行老四,他也是排行老四,他朋友十三岁,他也是十三岁。其实他还没有弄明白,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事。我讲的是1966年,你刚才说的是1970年以后的事。
“你出生在哪一年?”
“1953年的夏天。”
“噢,你比我大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