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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房间二(1)

我给你讲一讲陈平。在我和陈平相识的过程中,开始有三件事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第一件事,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记不清我上一年级是多大年龄,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弹弓已经玩得非常熟练了。夏天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缠着大人和面筋粘知了,我可不是,我是用弹弓子打。我用弹弓子打下过无数的小鸟,麻雀、黄鹂、喜鹊,甚至还有燕子。那个时候小,还没有保护自然环境的意识,因而,我就成了孩子们崇拜的偶像。那个时候,我就非常自信。现在回想起来,那段生活是真有意思,到苇坑里弄一棵芦苇,打去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满头大汗的扬着脖子瞅知了。在大人来看,这当然是无聊的事,可是对孩子们来说,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童心嘛。再说,那时候的孩子没什么玩的,只有去面对大自然。有时候,孩子们做出来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你说是不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教我的老师姓康,她人长得细高、很漂亮。有一天我被尿憋得受不了,跑进厕所不管三七二十一叉腿就尿,可刚尿了半截,就看见我们康老师也蹲在厕所里。你猜怎么着?原来是我进了女厕所。当时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尿了一半撒腿就跑。那个时候最让我不解的是,老师怎么也上厕所?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老师是不解手的,老师怎么能和屙屎尿尿这种难看的事联系在一起呢?这事一直缠在我的脑海里,在偷偷观察了一个多月后,我才相信老师也是要上厕所的。

讲起来解手,我还有两回难堪的事。一回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在校院里开大会,我记不清那天开会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会开得特别长,尿憋得我的小肚子发疼。我对班长说,我得回班里去拿杆笔。我跑进教室里,肚子里的尿憋得我浑身发抖,我看到门后边有一堆垃圾,解开裤子就尿。可正尿的时候,就听门“吱”地一声推开了,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像尊凶神站在了我的面前。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过来的,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心里一是害怕,二是害羞。为了这件事,我半年都没敢抬过头,这事儿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把我扣在了里面。你说,这也应该算得上一件秘密吧?这事我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让我意外的是,我们学校的那位教导主任,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这使我很受感动。可是,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像吃了个蝇子一样。我一直计划着把这件事了结了,了结的形式当然是去看我的那个老师,可是我又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最后当我下了决心去看他的时候,才知道在一年前,他已经患病死了。那一天,我独自来到他的坟前给他扫墓,当我站在他的坟前时,不知道为啥我就流下泪来。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第二回发生在我毕业分配后到这所学校来报到的那一天。因为我所乘坐的客车坏在了路上,所以,我来到学校后天已经黑透了。一到学校,我就急着找厕所。可碰巧那会儿又停了电,在厕所门口我仔细瞅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标志,我想进去吧,反正是解手。谁知道我正蹲着,就听见有人走进来,接着一个黑影就在我身边蹲下,先听一阵屁响,接着那个人就问我,谁呀?我一听坏了,是个女的,就没敢吭声。她又问,小王吗?看我没吭声,她又问,小刘吗?你说我说啥?她又接着问,是小孙吗?我还是没敢说话。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看着我说,你到底是谁?我只好说,你猜猜。一听我说话,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提上裤子就跑了。

朋友笑了,他说:“她是谁?”

我说:“这事先前一直是个谜。我曾经偷偷地观察过我身边的女同事,哪个都像,可是哪个又都不像。等我结了婚,我就和我爱人讲了这个事。你猜怎么着,还没等我讲完,她就朝我背上打起来,她一边打一边说,是你呀!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你说这事儿,有些演义是不是?这事够一段落,我还接着给你讲陈平。

上一年级的时候,我和陈平一个桌。她长的真是好看,她的脸蛋儿就像秋天里成熟的苹果,眼睛不算大,细长细长的特别有神。她留着一双细长的辫子,就这辫子,到后来差点儿把我送进了坟墓。我记得是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有一天,我们康老师给陈平戴上了红领巾,她成了我们班惟一的少先队员。我当时羡慕得要死。放学的时候,康老师让我和她排在一起,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许多赞美的眼光看着她,她就像一朵鲜花,而我呢?大不了就是一片绿叶。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是我也能带上红领巾,那该有多好呀?我要讲的这件事,就发生在第二天。那二天下午,陈平来到学校,把红领巾放在桌子上,出去了。看着那条红领巾,那个得到红领巾的愿望就在心里燃烧起来,我忍不住把那条红领巾拿起来,那一会儿,我紧张的很,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同学没有人看我,我就把红领巾装进了书包里。可是我老觉得装书包里不保险,又掏出来,把红领巾系在了腰上。陈平一回来,就发现她的红领巾不见了,她上上下下的找,后来就急哭了。在她哭的时候,我真想把红领巾还给她,可是一看到周围同学们,我就没了勇气。那一天,我们康老师很生气,我坐在那儿,一下午都不敢动,也没有听清老师们都讲了些什么。那天放了学,我就往河边跑,没跑到河边我就尿了裤子。那一天我是真害怕,我躲在柳丛里,看着手里的红领巾出神。我一直在柳丛里待到傍晚,才把红领巾系在一块砖头上,扔进了河水里。缠红领巾的砖头落水的声音真吓人,那慌忙跳走了,那一天我在柳丛里逃走的时候,正好撞在一个马蜂窝上,我的脸上,脖子上一下趴满了马蜂。第二天我的脸肿得就像一个五升斗,皮肤就像一个冻过的红萝卜,放着光亮。

第二件事,至今我认为过错不在我,当时我只是为了好奇,才爬到那棵树上去的。那棵树长在颍河镇供销社后院边。那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不是1969年,就是1970年,我记不大清楚了。时间对我来说,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天当我擓着篮子路过供销社的后门时,我听到了美妙的琴声。那琴声像一朵白云从天空飘下来,把我围住了。那个时候,太阳正要落到西边河岸的后边去,那真像一幅绝妙的油画,色彩瑰丽,金色的光辉笼罩着一切,河水变得像一面镜子。我仿佛看到一个白衣淑女从夕阳里走出来,然后降到水面上。我听到的琴声,就像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一样。我当时激动得手都打颤,我闭上眼睛,把手按在胸口上,聆听着那声音从空中荡过来。在幻觉里,对,是在幻觉里,我听到有轻捷的脚步声,那白衣女子手拿一朵荷花,踏着水面向我走过来。我闻到了清香,感觉到了她呼出的气息。在幻觉里,我感到她用花朵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我闭着眼睛,身子抖得更厉害,我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拥抱她。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怪响,我急忙睁开眼睛,夕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脚下的篮子,也被我自己踢倒,滚到河底去了。

我至今仍然后悔,当时我为什么要睁开眼睛呢?到后来,我曾经有几次在那里坐下来看着河道,看着远处的白帆,可是那种感觉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或许,人的一生只有那么一次美丽的感觉。那天,正当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我就听到了那琴声。那琴声引导着我,我连想都没想,就飞快地下河拾起篮子,跑过去,在那棵树下停住了。供销社的后墙紧靠着颍河大堤,在后院的西边,有一个不大的脚门,琴声就是从脚门那里传出来的。我趴在门缝里往院子里看,什么也看不见。我就顺着那棵树爬上了院墙。说实在的,我当时是顶不住那琴声的诱惑。当我爬上了墙头,就看到了陈平。陈平坐在一只赭色的藤椅上,双手握着一个小东西,声音就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口琴。到后来,俺姐也得到了一只口琴,可惜的是,我为了有一个绿色的日记本,那只口琴被我拆开,口琴上的音片被我当做废铜卖掉了。那个绿皮本子,至今我仍然保存得完好无损,本来我是准备送给陈平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每当看到这个本子,我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哀楚来,心里就闷闷的,人就好像站在阴郁的黑云下。我对不起俺姐,为了找到那口琴,俺姐把家里的墙缝都找过一遍。为了这口琴,俺姐把我拉到一边焦急地问,见我的口琴没有?我说没有。说实话,现在讲起来,我都非常憎恨自己。后来俺姐死后,我就哭得死去活来。为这事,我一直在心里责备着自己。前年的清明节,我特意回到颍河边,跪在俺姐的坟前,把一把崭新的口琴埋在坟边的青草里。

“你看你,你劝我不要太伤心,你看你……”

我的喉头哽塞,朋友把水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水,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说实在的,到死,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对俺姐所犯下的过错。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口琴是俺姐的对象送给她的,一想起来,我就伤心难过。我知道是我毁了俺姐,俺姐要不是为了我……

朋友说:“别这样,换换话题,还讲陈平。”

那天下午,当我爬上墙头刚看到陈平,那个小脚门就开了。有个人朝我高声呵斥道,下来!等我从树上下来时,那个人已经抓住了我的篮子。我说给我篮子。他说给你篮子?我对你说,院子里的东西已经丢了几回了。这时我才看清,那个人长着一副三角眼,他连拉带推把我弄到院子里,正好站在陈平的面前。一看到陈平,我就勾下头。那个人先把门锁上,然后像审贼一样看着我说,你是哪的?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他说,不说就别想走。就这个时候,有人在前面叫他,他就走了。我记得,那会儿夜幕正慢慢地从四面合拢上来,四处突然静下来,没了琴声,我低着头,但是我感到陈平的目光像火一样在烤着我。她说你干什么?我说我拾柴禾。我对你说,那个时候,我们家做饭没柴烧,一到阴天下雨,俺家就吃不上饭。那些岁月里,俺妈每做好一顿饭,就要把湿玉米秸放在锅灶里烘干,等着下一顿烧。那个时候,我一放学,就擓着篮子到河道里去拾柴禾,从颍河镇沿着河道往西十里,往东再十里,还有我们镇子北面的坑坑塘塘,大干渠小干渠,我都拾个遍。陈平问我:你放了学就出来拾柴禾?我说是的。她说你爬树干什么?我说,我听见了琴声,想爬到树上看看。她停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给你开门,你走吧。

我给你说,那会我感觉到,陈平就像那个从夕阳里走出来的仙女。就是那个时候,在我嫩幼的心里埋下了爱的种子,至今想起来,我还感激她。可是当我走出院门,我就后悔得要死,我应该仔细看一看我进的那所院子是啥样。到后来,在我热恋着陈平的时候,那个院子就像一个神秘的匣子诱惑着我。有时候,我会在这院子外面徘徊到深夜,想像着那所院子里的种种情景。我是怀着对这个院子的神秘感离开家乡的。当时,我没有读完初中,就因为陈平的辫子被学校开除了。我在外面闯荡了两年回到故乡的时候,这个院子已经被扒掉了,再也不存在了。我曾经询问过许多人,他们对这所院子的描述,都很让我失望。为此,我曾一度地看不起这些人。我认为,这些人没有能力把那所我想像中的院子完美的描述出来。后来,我把我想像中的院子画下来拿给那些人看时,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院子,这使我感到愤怒。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人不可能见过这样的院子,这院子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任何人都不可能解释它。对于我来说,陈平坐在椅子上吹口琴的姿态,已经成了一尊雕像。

第三件事很简单,但这件事却使我铭刻在心。那是一个冬天,那一年我上四年级。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要吃疟疾药。我记得那药片是红的,有绿豆那样大,扁形,一个星期要吃好几回,以预防为主。我们班发药的是陈平,当陈平第一次把药放到我手上时,她咦了一声,我就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我知道,我那双手又黑又肿,手背上裂出的口子像小孩嘴一样浸着鲜红的血。当时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那天下了课,我一口气跑到河边,用河水洗我的手,河水冰凉冰凉地吃进口子里,火辣辣地疼。我忍着疼痛,眼睛含着热泪,但我还在不停地洗呀,洗呀。那个时候,家里穷呀,那穷苦的生活,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更让我难忘的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陈平送给我一盒蛤蜊油。你见过蛤蜊油吗?对对对,是用贝壳做成的,很美丽的贝壳,至今我还珍藏着。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把自己和陈平连在一起了。那年我还不到十三岁。但是,真正把我和她连在一起的,还是后来的一件事,这件事不但把我和她,而且把我的家庭和她的家庭也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