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1970年,有一个叫做“一打三反”的运动,你还记得吗?对,你应该比我记得清。那一打叫做打击反革命,三反叫做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那时的群专指挥部可叫厉害,整夜地打得人鬼一样叫。那个时候,狗皮膏药正在群专指挥部里当头头,那个时候他的凶相,真有点像《平原游击队》里的那个日本太君。你知道,俺爹那个时候正在黄泛区的劳改场里劳改,问题早已经定了案。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狗皮膏药领着人正在抄俺的家。我记得那是初春,俺家院子里桃树上的桃花正开得粉红,那天我放学回到家,俺家树上的桃花就像俺家里的东西一样,撒了一地,顶俩钱的家具,还有两根椽条都被他们拉走了。我记得最清的,是俺大哥的连环画。以前,我常常因为看画跟俺大哥闹气,那画是他的,他金贵得很。一到阴天下雨,或者星期天不上学,我就闹着要看他的画,他不让看,我就哭,我一哭,俺妈就护着我。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看的真不少,什么《画中人》,《济公斗蟋蟀》,《杨七郎打擂》,《金沙江畔》,《红岩》,《铁道游击队》,多了。我记得《铁道游击队》是一套,一共是十本。有时候,我还闹着要看俺大哥的大部书,俺大哥更不让我看,说我看不懂,我说我看懂了,大哥说,看懂了?你先给我读一段我听听。我就读。我读的是《平原枪声》开头的第一句话,叫着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可是呢,我却读成了老鬼树上另着一个人。
“是呀,”朋友说:“这样的事,真是不容易忘。”
“是呀,是不容易忘记。”我说,说实在的,俺哥那箱子画让我长了不少知识。可是那天,狗皮膏药把它搬出去,用斧子一下就把上面的铁锁砸开了,他把画书倒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最后用脚一踢,接着就被一帮小孩抢光了。抢得最多的,就是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后来,因为俺哥的连环画,我还跟小宝打了一架。那一天,狗皮膏药领着人,把俺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出俺爹贪污来的东西。狗皮膏药就把我们全家人叫到一起,挨着个的问,放在哪了?俺妈说,啥放哪了?狗皮膏药说,还推迷不是?看来你们不进群专指挥部,心里不是味呀?俺妈说,你们不是都搜过了吗?以前有两样值钱的东西,四清的时候都退赔了。狗皮膏药说,玉镯呢?俺妈怔了一下说,那场大火你不知道?失了火那玉镯就不见了,这你也知道呀。狗皮膏药冷笑着说,我就不信!那天狗皮膏药领着一群人,把俺家的地翻了个遍,从屋里到院里,一寸土地都不放过。可是,就是没有玉镯的影子。
我对你说过,那对玉镯就像一片乌云,总是笼罩着俺家。两年后的秋天,那一年我正读初中一年级,我和俺姐在家里挖红薯窖。那年头,我们颍河两岸就是红薯的王国,我们的主食是红薯。春红薯下来了,人马三七的都下地分红薯,推红薯片,满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黑夜降临了,地里到处都是灯光,就听见红薯吃进推子里去的嚓嚓声,推子下一片接一片地飞出白色的红薯片,然后再一篮子一篮子的擓出去,摆得满地一片白。推红薯片晒,就怕半夜天阴下雨。只要听谁说一声天阴了,我的心就会提起来。接着,全镇的人都大呼小叫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天,如果天阴得重,就拉着架子车呱呱咚咚地下地,摸黑去拾红薯片。阴天下雨时,没晒干的红薯片堆在屋里,就没个下脚的空。打粉吧,出的粉少,不打粉吧,三天不晴,红薯片就全霉了。那个时候,真是叫累呀,人个个活得提心吊胆。等麦茬红薯下来了,就得挖窖。俺镇上挖的窖都是圆洞,像井一样,没有井深,等挖到六七尺深,再往一边挖洞,那洞有六七尺宽长,像半间房子一样大。洞里的土质是沙淤,用铁锨铲过去,洞面像纸一样平光。那天我和俺姐挖窑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黑色的陶罐儿,陶罐儿的口用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封着口。当我的铁锨触到那罐子的时候,发出了一种让人心悸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从远方传来了雷声,那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像有无数辆木轮大车一齐滚动过来。我抬头惊呆地看着天空,那一洞天色渐渐地发生着变化,由蓝色变成紫色,由紫色变成灰色,再由灰色变成黑色,我看到俺姐的裤角像旌旗一样在天空中摆动。随后,就有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那真是一场少见的暴风雨,那雨把我刚挖好的红薯窖又都给淤平了。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直到后来雨过晴天的日子里,我的耳边始终都响着铁锨与陶罐撞击而发出的声音。在我的幻觉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在我的血脉里,有种东西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等雨下去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姐姐重新开始挖红薯窖。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陶罐挖出来时,我感到头顶的天空抖地一下明亮起来。我把陶罐放在太阳下,那陶罐就映射出诱人的光彩。到后来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和姐姐是怎样去掉陶罐上的油纸的,那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我只记得陶罐里藏着的那两种东西。第一样东西是一个有虎口那么长的铜盒,铜盒里放着十五根针灸用的长短不一的银针。第二样东西,就是俺家的玉镯。
“玉镯?”
“对,玉镯。”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夺人心灵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玉镯放在手上,就觉得它十分沉重,接着,就感觉到有一股透骨的冰凉从我的手掌传遍了全身。我在阳光仔细地观看着,玉镯里的柏枝像被风摇动起来一样,柏枝上的猴子也在轻轻地对我摇着尾巴。这使我想起了爷爷,在这之后,我曾经多次想像着爷爷把这两样东西装进陶罐时的心情。那个时候,爷爷一定觉得自己就要离开人间了,当时,他老人家一定是老泪纵横,爷爷在泪水里回忆着他那不为我知的一生。我想,爷爷一定是拄着拐杖心情苦楚地立在秋风里,他在阳光和落叶里微微地抬起头来,灰黄的天空和金黄的大地,在他苍老的瞳孔里向前方逃遁。爷爷脸上的皱纹颤抖着,他灰白的胡须在秋风中飘动。我告诉你,就是狗皮膏药领着人来挖俺院子的那个晚上,狗皮膏药把我和陈平留在了学校里。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家也被抄了。
陈平出身不好,她姥爷是个资本家。我们镇里人背地里都喊她妈大破鞋,我见过她妈脖子里挂着一双破鞋游街的情景,我还在公社门口的墙壁上,看到过她妈的漫画像。陈平的几个舅舅都住在省城,有一年她三舅来在颍河里钓鱼,我就躲在柳丛里看了半天。我对你说,狗皮膏药那个时候是管学校的老贫农,他有权把我们留在学校里训话。那天,他有好几次问到了玉镯的事。我当时真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要是知道,或许真的顶不住狗皮膏药对我的诱惑。那天晚上,狗皮膏药很晚才放我们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我心里却非常激动,那天一出校门,陈平就小声地叫住了我,她说她害怕。在我当时的感觉里,在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隔膜,我伸手拉住了她,然后一块沿着街道往前走。到后来,一回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我就躁动不安,我当时为什么不把她搂在怀里呢?我常常为此而后悔,或许我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和她拉手的缘分。到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她一只手。说实话,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上她,我对她的心,就像烈火一般炽热。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一个人在热恋中,为了他心爱的人,那么,什么样的傻事他都能干得出来的。
“你也是吗?”
“对,我也不能例外。我给你举两个例子。”
有一天,陈平和她妈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我们家住在大堤和大街的夹缝里,颍河大堤虽然很高,但可以走人。记得那天俺妈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她们就和陈平她妈说话,我一看到陈平,脸就火辣辣的热,心也咚咚地跳。那天上午,我把俺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搬了一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看书,可实际上,我是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是在等陈平和她妈从大堤上走回来,只为了让她能看我一眼,让她看看我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让她看一看我正在院子里看书。可是,那天我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去,也没有见到她们走回来。
第二个例子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班去参观临近一个公社的麦田,那个时候,学生整天到处跑着参观劳动。记得那一回我骑了一辆自行车,心想,要是陈平能坐在我的车子后面,那该有多好呀。回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男同学,等回到家,想起陈平走路一定很累,就一调头回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接她,可是,她们一路六七个女生,你说我怎么接法?我想,就是接不上她,让她看看我会骑车也是高兴的事。为了表演给她看,我在那群女生前面大撒把,结果呢,一下被汽车撞了,自行车的前轮被压扁了不说,我还差一点没去见阎王爷。那个时候,陈平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回到家,就会想法生法找一件合她一样颜色的衣服穿上。记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月白色裤子,我也回家找了俺姐一条那个颜色的裤子,可是,那裤子上烂了两个洞,我就自己用线缝了两个蓝补钉,那裤子是偏开门,我穿上又肥又长,你就想想我当时那个样子吧。可是,我的心里却甜丝丝的,我能同她穿一个颜色的衣服了。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你说怎么会有那样的心理?那个时候,谁要是说一声陈平的不是,那谁就是我的敌人。有一次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拿一本《杨七郎打擂》在陈平面前炫耀,我一看,那本连环画上有俺大哥的印章,可他却写上他自己的名字。我心里充满了怒火,上去一把把画书夺过来说,这是俺的画!为这,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那天小宝把我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可是,我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