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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红房间二(3)

那个时候,我常常盼望着能单独地见到陈平,无论放学和上学,我都是一个人走大堤,因为陈平家正好住在大堤边上。这我给你说过,有一个脚门,我常常想像着我在她家门口见到她的情景。在夜间,有时我会偷偷地来到她家的后门前,趴在脚门的缝隙上往里看,我渴望着能正好看到她从屋里走出来,可是,这样的机会我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到了初中一年级,我常常寻思着送给她一件信物。我先是拆开俺姐的口琴,把琴簧当废品卖了,买了一个日记本。这我刚才给你说过。后来,我又把俺家的那双玉镯偷出来,我在她家后院的脚门边一连等了五个晚上,也没有等到她。到了最后一个晚上,我再也忍不住,就敲了她家的脚门。现在回想起来,我是真笨,见她出来开了门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没有一句话,我把那双玉镯往她手上一放,转身就逃走了。我说这细节,这环境,要是写成小说,是不是有点看头?可你看我,讲的时候两句就完了。我对你说,就是我送给她玉镯的第二天,陈平把她那双好看的辫子剪了。那天远远地看到她时,我的心格登一下掉在了地上。我站在那里攥紧拳头,浑身哆嗦不止,我就那样一直看她走远。说实在的,我是喜欢陈平留着辫子的样子,那天晚上,我想见到她的愿望更加强烈了。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后面的大堤上,一直坐到第二天黎明,我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第二天上午,在我们镇上的废品收购站里,我看到陈平的那对辫子已经挂在了墙上。当时我就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难受。我就想,这辫子应该是我的。那一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进收购站的,不知道怎样就躲进了收购站收来的席筒子里。我在席筒里一直等到天黑。等到院里静下来,我从席筒里钻出来,来到挂着陈平辫子的墙壁前。等把陈平的辫子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辫子是多么的光滑,我把那辫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冒出一身冷汗来,我想,往后去,陈平就能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了。可就在这时,我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把明亮的手电灯照住了我。后来,当我站在学校的高台上挨斗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看到了坐在台下的陈平,可她头上的辫子根本就没有剪。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远远见到的不是陈平,而是她的表妹。

“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还在后边。”

就在批斗过我的那天下午,陈平把那双玉镯交给了狗皮膏药。这件事真使我痛心疾首,事实证明,陈平心里压根就没有我。你不知道,我把那双玉镯偷出来没几天,俺妈就发现玉镯不见了。俺妈问俺姐,俺姐说没有。俺妈又问小哥,小哥也说没有。那个时候,俺大哥还在新疆,俺妈把我们兄妹问了个遍,妈说,难道它会飞?当然,俺妈也问了我,我也说,没有见。我这个人,那个时候真可恨,我不诚实。而让我痛苦不堪的是,俺姐死的时候,俺家那双玉镯,竟然戴在她的手腕上。妈虽说痛心,但还是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拿的。我当时就痛不欲生。现在你知道了,这事冤枉了俺姐。玉镯的事就像一把刀子埋在我的心里,一想起这件事,那把刀子就在我的心里上窜下跳。我告诉你,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事的人,也是惟一知道这事的人。现在,我的心在流血。我们说,人像房子,而我这心里,就是一间红房子,一间流着鲜血的房子。

“那玉镯怎么会到了你姐手里?”

起先,我也迷惑不解,这玉镯咋会在俺姐手上呢?到后来,在俺姐为我参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我才明白。你知道,我那时是可教子女,当兵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连政审都通不过。通过这几年的交往,你也了解了我的性格,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人能有啥出路?招工,推荐上大学,这都没我的份。我无法忍受这不公平的待遇。十八岁那年,我下决心去当兵。为了能当兵,我搅尽了脑汁。我厚着脸皮去巴结民兵连长,给他家干活,我还狠心掏了一块二毛钱给他爹买了六盒曙光烟。你知道这民兵连长是谁?就是狗皮膏药的儿子,小宝,这真是胯下之辱,是不是?可就那,我也忍着羞耻去找他。小宝比我大两岁,他一毕业回来就当上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又当上了民兵连长。那个鳖孙家儿,我知道指望他没希望,等接兵的一来,我就天天往公社里跑,给接兵的画像。这我给你说过,那个时候,我已经画得可以了。我给他们下乡买花生,一下子一百多斤。花生买回来那天,我们全家人一齐动手,一下子剥到夜里两点。可是,我连俺大队这一关都没过。

听了这个消息,我跑到河沿,沿着河滩往前走,心里那个苦,真是没法说。那会儿正是初春,冰凉的河风吹拂着我的面颊,对岸的树和远处的河岸都朦朦胧胧,我不停地走着,眼里含着泪水。痛苦在我心里慢慢地转化成仇恨,我回到家,摸了一把刀子就去找小宝。我把小宝叫出来问他,你说,我这身体够不够格?小宝说,你看你问这,我给你使了不少劲,咱们是老同学,就光为了你姐,我也不能挡着你呀。我说,你说吧,都是谁不同意我去?小宝说,你别生气,还没有最后定呢。我肯定会给你使劲,咱们两家如果要是能亲戚……那天,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那会儿小宝热恋着俺姐,可是俺姐不同意。我回到家,寻思着应该怎样对姐说这事儿。那个时候,为了参军我真是中了邪。可是面对俺姐,我又说不出来,我就一下子跪到了俺姐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我说,姐,我想当兵。姐说,我有啥办法?我说,你去找小宝说说。姐就不说话了。我说,姐,我当了兵,咱家就是军属,是军属,他谁还敢欺负咱?你去吧,我求你了。俺姐就哭了,她哭得很痛。第二天晚上,俺姐就去找小宝了。那一年,俺大队去县里检查身体的八个人当中,就有我。可是,俺大队只有四个名额,八个人里面还要减去二分之一,这八个人中就有小宝。我的身体是没说的,结果,合格。可是,让我不安的是,我们八个人的身体都合格。我一个个地比较,比来比去,他们都比我有活动力,小宝这回是去定了。小宝就对我说,兄弟,别担心,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就是不去,也得叫你去。可我还是担心,担心姐变了卦。我一到家就对俺姐说,姐,我求你了。

那天晚上,俺姐又去找小宝了。我记得那天俺姐回来得很晚,头发乱糟糟的,我听到俺姐用被子捂着头哭。第二天,我看见姐的枕头湿了一片,我就痛苦不安。可是,等通知下来,参军的还是没有我。那个时候,我真仇恨这个世界,我真想弄一颗原子弹,把地球给炸了,那才解我的恨。我这想法应了耶和华的话,是不是?当这个世界充满了丑恶,充满了凶残和不平的时候,就让瘟疫降临,就让洪水淹没这世界。俺姐知道我没有参上军时,她哭得更痛。就在新兵换上军装的那天晚上,我带着刀来到了大队部,藏在黑暗处。那个时候,大队办的变压器厂和大队部在一起,我知道小宝就住在大队部里,他屋里放着五六桶绝缘漆,还有洗机器零件洗钢片用的汽油。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暗处躲到十点钟小宝才过来。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是和俺姐一块儿来的。由于俺姐的缘故,我才没有动手,那次要不是俺姐,我非让他去见阎王不可。那天晚上,他俩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了,没多大一会儿,屋里的电灯就拉灭了。在电灯拉灭的一霎间,我真是痛不欲生。可是,我还是悄悄地离开了那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凌晨三点钟,我被外边的呼叫声惊醒了。原来是大队部失火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我穿了衣服跑出来,等来到大队部,就见大火从窗子里窜出来,房顶上一片暗红,只有白色的浓烟翻滚,只听屋里的绝缘漆筒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一霎间,房顶轰地一声落下来。我当时叫一声,姐……姐……,我叫一声,姐……就瘫坐……在……地上……

“别这样,别这样……”我的朋友这样劝着我,可是他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塞。

我坐在那里,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接着说,前面我说过,这瓦房失火,和1958年俺家的草房失火的情景不一样。,当时,我真的就想像俺家的那条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在这上,我比不上俺家的那条黄狗。我给你说过,俺家那条黄狗对主人的忠诚,还有它的智慧让我吃惊。1986年,我请了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给我做家具,老木匠给我讲了一件关于俺家那条黄狗的故事。那个时候,老木匠还年轻,俺家的日子过得也算可以。木匠来俺家做活那一年,俺爹刚和俺妈成亲。你知道,那时候的匠人在外做活,吃饭是有规矩的。比如说,上午饭主人端上来四样菜,你吃的时候,就只动两样,没吃的呢,等着下一顿吃饭的时候再端上来,目的是给主人节省。可是奇怪的是,上午吃剩两样菜到了下午,却一点也没有了。剩下的菜和馍放在一个篮子里,然后挂在厨房系在椽条上的钩子上,咋会就没有了呢?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俺爷就打俺妈,说俺妈偷吃了。老木匠说,这你别怪你媳妇,那是你家黄狗吃的。俺爷不信,挂那么高,狗咋会够着了?木匠就叫俺爷在屋后的窗子上自己看。到了半下午,那狗跑进屋来,先把厨房的门用头关上,又钻到吃饭用的小方桌下面,把桌子顶到挂篮子的地方,然后跳上桌子,立起前爪子把篮子取下来。为这,俺爷把黄狗痛打了一顿。老木匠说,有一天午饭后,他正躺在大树下歇晌觉,那条黄狗就悄悄地从他的头前走到脚后。每天收了工,木匠回家时手里都拿着五尺杆子。你见过木匠用的五尺杆子吗?就像现在木匠用的圈尺。五尺杆子一是用来干活,二是用来辟邪,这是木匠的祖师爷鲁班封的。那一天,木匠走到一片谷地边,俺家那条黄狗突然从谷地里窜出来,朝木匠扑来,木匠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早有防备。后来,我曾经想象过这一场人狗之战的情景,在傍晚的霞光里,在一片就要成熟的谷地边,俺家那条狗在冲向木匠的时候,它身上黄色的毛发抖动着,两爪高高地跃起,张着血盆大口。木匠也朝扑来的黄狗挥舞起他手中的五尺杆子。令人吃惊的是,等把黄狗打跑之后,木匠在谷地里看到了一个坑,那是黄狗用蹄子扒出来。木匠用五尺杆子量了量,那刚好是他的身高。原来俺家那黄狗,已经给木匠掘好了坟墓。

“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俺家那条黄狗的智慧,真是让人吃惊。”

所以后来我推测,1958年俺家那场大火可能有第三个原因。那天俺妈纺花时睡着了,黄狗去偷吃灯油,结果引起了火灾。可是,1976年那场火的原因,至今也没弄清楚。应该说,俺姐和小宝,都死于这场火灾。可是,在清理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俺姐的尸体,从那天起,俺姐也失踪了。一直到那场大火过后十多天,俺家的猪娃把盖红薯窖的铁锅拱开掉了下去,我才在红薯窖里发现了俺姐的尸体。你想就想不到,那个时候,那对玉镯就带在俺姐的手腕上。那天我下到窖里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汽油气,那汽油气是从俺姐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这使我突然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场大火,一切我都明白了。那对玉镯,就随着俺姐安葬了。到了1985年夏季,颍河里发大水,上头要在埋藏俺姐坟那儿要加宽大堤用来防洪,可是,就在给俺姐迁坟的时候,那双陪葬的玉镯却没了影……

“你姐的坟墓被盗过?”

可能是这样。那双玉镯至今仍然是个谜,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说那双给我家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灾难的玉镯了。现在我只想对你说,我因为陈平的头发辫被学校开除后,没过两个月,有一天,我躲在树林里,用弹弓打瞎了狗皮膏药的一只眼。等又过几天,我就离开家乡,出外谋生去了。

我和朋友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默默地站在院子里,月亮冷冷地在西边的天际上看着我们。我们来到街道里,一两个行人从远处朦胧的胡同里冒出来,穿过淡黄色的路灯,又消失在远处朦胧的黑夜里。

“你讲的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你指的是什么?”

“梅文婷和你父亲。”

“和狗皮膏药一样,她的眼也瞎了。”

“也瞎了?”

“对,瞎了。”

“不会吧?”

朋友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和你讲的,是有些雷同。不过,狗安膏药的眼睛是被打瞎的,而梅文婷的眼睛被浓硫酸致瞎的。”

“硫酸?”

“对,硫酸。硫酸不但烧瞎了她的眼睛,而且毁了她的容。1985年的夏天,我回北京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从家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探着路,从我的眼前慢慢地走过去。她手中的竹竿哒哒地敲击着路面,那低弱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像雷声一样在我的耳边轰响。当时,要不是我扶着路边的树,我一准会摔倒在地。从那天起,我就落下了一个病,只要一想起梅文婷,那雷声就会从我的耳孔里像雷一样响起来,使我头痛难忍……”

朋友说着,就用手卡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一边用力一边说:“来了,雷声又来了,我的头疼……”

可是,我却听不到朋友说的雷声,但我肯定,我的朋友,他现在一定很痛苦。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再也没有勇气问下去。

我说:“你没事吧?”

朋友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那我就不远送了。”

朋友说:“不送,你在吧。”

我说:“明天见。”

朋友说:“好,明天见。”

我站在街道上,目送我的朋友消失在初夏的夜风里。我想,梅文婷的眼睛对我将永远是一个秘密。我突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我无法向你证实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个下午的真实性。梦境吗?或许是。我有一种直觉,下午那个和我对话的朋友,他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就像这从我们身边吹过的风。或许,那个我刚刚离开的朋友,他压根就不存在。或许,那个我刚刚离开的朋友,就是你。或许今天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儿聊天。或许,我也不是我,我也很有可能就是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就我的经历而言,这种事,会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梦境里。

1988年元月作。

原载《花城》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