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午上学的时候没有叫到东方,那个时候东方他爹孙老成正蹲在屋山下面吃饭,他放下粗瓷大碗用铡钉一样的手指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没有回来,这个鳖孙家儿!说完站起来就往厕所里去,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光背上的汗珠子在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孙老成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红旗说,妈那个X,啥也不是,他怕推磨!孙老成说完又走,红旗看着他的赤脚荡起的那溜白色的尘土,就有些茫然,片刻,他才回过头来沿着街道匆匆往学校里走。
七月里的颍河镇,仿佛一副蒸笼,热。红旗现在行走在他熟悉的教育街上。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冒着汗,没有风,树像一些梦中的植物一动不动,四周只有知了连绵不断的嚎叫声。然而知了的叫声却离红旗很远,他在一心一意地想着东方。上午放学的时候,红旗对东方说,咱走吧。东方却拉拉他,偷偷地对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又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装模作样地演题。学习委员等不及了,就说,一会儿恁自己去送吧。学习委员一走,他们相视一笑,就蹿到讲台上,从兜里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起来。红旗写的是:
刘少奇,
上街去赶集,
弯腰拾块西瓜皮,
还想吃还想卖,
还想给王光美……
写到这里红旗停住了,他对东方说,哎,留一块的留咋写?东方就顺手给他写了一个留字。红旗把留字写在王光美的后面又写了两个字:一块。这样最后一句就成了:还想给王光美留一块。之后他就用手把东方写的那个留字擦掉了。红旗说,你写的啥,我看看。红旗来到东方的身后,就看到了东方写在黑板上的顺口溜:
报告司令官,
没有裤子穿,
穿个小裤权,
露着小鸡巴。
红旗笑了,说,鸡巴是啥?
东方说,鸡巴就是这。说着东方朝自己裤裆里捞摸一下说,就这,男的都有。你忘了,咱孔老师说这是生殖器,可俺妈说这是家伙。
红旗的脸红了,红旗说,你咋知道恁些?
东方说,有一回我去老师厕所里解溲,我想看看老师咋解溲哩,我心里扑扑咚咚地蹲在那里,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老师来,就这个时候我听到女厕所里进了人,—听她们说话我就知道是孔老师和曾老师,她们说鸡巴就是生殖器。
红旗说,后来呢?
东方说,后来就听见哗哗的洒尿声,吓得我提起裤子就往外跑。
红旗被东方的讲述所吸引,红旗说,恁妈说家伙你咋知道?
俺妈和咱队里的妇女在场里翻麦,一头驴在肚子下多长出—条腿来,那是驴圣。俺妈就对新民婶子说,唉,恁家新民的家伙有驴圣粗没有?新民婶子生气了,她对俺妈说,恁男人的家伙有驴圣粗。俺妈就笑了,俺妈说,你巴不得哩,粗了得法。
东方把红旗的眼睛都讲直了,可是红旗却说,你妈是个流氓。
东方说,你妈才是个流氓,你妈不是流氓你是从哪儿来的?
红旗说,从河边树林里锛哩,俺妈说我是从河边树林里锛出来的。
东方说,恁妈骗你,你是恁妈跟恁爹睡觉睡出来的。
红旗恼了。红旗说,你骂人,你是恁妈跟恁爹睡觉睡出来的? 你骂人我对孔老师说。
东方笑了,他拍拍手上的粉笔沫子说,你是个笨蛋。东方说完回到桌子边背起书包就走了,把红旗一个人丢在了教室里。红旗呆呆地站着,他对东方的话有些懵懵懂懂,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对老师说还是不对老师说呢?最后他还是决定不对老师说,因为他有些怕东方。东方是他家那条街上的孩子王,班上数他大,按年龄都该读初中了,他说不给谁玩就不给谁玩。于是红旗准备去追东方,告诉他自己不对老师说。可是当红旗背着书包跑出四(1)班的教室时,在操场上他没有看到东方。红旗想,这家伙,跑恁快!红旗背着书包跑出五七小学的大门,在街道上也没有看到东方的影子,他心里就有些惶惶不安。红旗沿着晃动着水汽的大街往家走,在路过东方家门口的时候,他渴望着看到东方,可是东方家的房门却锁着。红旗停下来回头望望,路上除了—些陌生的行人仍旧没有东方的身影,这使他感到茫然。红旗本想吃了饭早早地去找东方一块来上学,可是回到家他爹妈正在推磨磨面,等他吃了饭来到东方家的时候,才知道东方今天上午压根就没有回 来。上午放学的事儿又一下子涌进红旗的脑海,他一路小跑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打过预备铃,校 园里到处都是歌声,可奇怪的是他们班里却鸦雀无声,他还以为孔老师坐在讲台上,但他走进教室后并没有看到孔老师。红旗想,这就怪了。他正想说一句能使大家发笑的话,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止住了,红旗看到了正躺在桌子上枕着书包睡觉的东方。睡觉的东方把裤子褪到腿弯上,他两腿之间的鸡巴硬硬地亮在全班同学的面前。红旗看到班 里的女生都害羞地趴在桌子上,而全班的男生都显示出一种兴奋的神情来。有一个男生朝红旗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红旗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样屏着气,等待着他们的班主任孔老师的出现。
红旗知道东方是班里有名的瞌睡虫,他只要往桌子上一趴,就能睡着,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曾经一次次被老师拧着耳朵掂起来。大多是上语文课的时候,孔老师用荆条做成的教鞭把黑板敲得叭叭响,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往前看往前看。一班四十多个学生都坐好了,惟独东方趴在桌子上睡。红旗推推他,东方却在下面用脚踢他一下,红旗就知道东方并没有睡着,知道他在搞恶作剧。孔老师握着教鞭挺着鼓鼓的胸膛走过来,伸手拧住了东方的耳朵把他掂起来,拉着他就往教室后面走。东方惺忪着眼睛就是不走,他的手不去护自己的耳朵,而是一把抓住孔老师雪白的胳膊一手扯住孔老师的花衣衫往她怀里拱,他的头挤在孔老师的奶子上,孔老师就兴奋地叫起来,嘴里叫着好呀好呀你个孙东方,硬是用胸膛推着他掂着他的耳朵来到教室后面的墙根上。那时全班的学生都扭过身来往后看,孔老师扯一下自己的衣衫,脸红得像块红布,她说,站好!而后拢一拢她的短发,用挖苦的语调说,明个叫恁爹把床给你搬来!东方不说话,勾着头去看孔老师的裤子。由于用力,孔老师的裤子偏开门上的扣子全开了,有一侧的裤腰垂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红裤头,东方看着看着就笑了。
孔老师伸手拧着他的嘴说,笑,叫你笑!
东方的嘴被拧到一边去,但他仍用那张嘴说,你的裤子。孔老师用手一摸裤腰,脸更红了,她伸手给了东方一个耳光,说,流氓!孔老师说完转身就往讲台上走,东方就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做鬼脸,惹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孔老师一转身看到了他,说,孙东方,给我滚回去!
东方说,中,我滚回去。说着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举起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孔老师。
孔老师说,又弄啥了?
孙东方说,老师,我提个问题。
孔老师说,有屁快放。
东方说,你刚才说我是流氓,我想问问啥是流氓?
孔老师气得抓起教鞭敲了—下桌子,说,你就是流氓!
东方说,我看见你的红裤头就是流氓吗?
孔老师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东方就更加得意,他说,那你跟刘群在后面的队部里亲嘴儿是不是……
东方还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连忙把头勾下去,站得老老实实,班里也—下子静得没人似的。同学们看到管校的老贫农刘老头进来了。刘老头头上扎着—条羊肚子毛巾,眼角里长着黄色的眼屎,但学生们都怕他,谁有了错他可以把你告到大队革委会去。他儿子刘群是革委会主任,能扣你家的工分扣你家的口粮,所以老贫农一来班里就静了下来。刘贫农说,准乱给我拉出去!说完转身就走。果然没人敢乱了,孙东方趁势回到座位上,可没过—会儿他就趴在桌子上真的睡着了。现在他伸开四肢躺在桌子上枕着书包那就更不用说了,问题是他的裤子,他的裤子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给他扒到腿弯处,露出了他的鸡巴,或许是憋尿的缘故,他的鸡巴坚硬地朝上挺着。现在班里的男生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个人敢发出声音,由于紧张,他们个个都汗流浃背,他们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小小的鸡巴,而是—头沉睡的雄狮,他们不敢去惊醒这头沉睡的雄狮,他们也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既兴奋又紧张,他们望着那个鸡巴,好像面对着无数难解的谜,那鸡巴既深奥又难懂,他们不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出个什么结果,由于长时间的等待,由于炎热,他们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不安,目光开始有些闪烁不定。到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从热浪里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仿佛一股清泉流进了干裂的土地里,叽都没叽一声就干涸了。红旗听出那是孔老师的脚步声,他屏住气,把目光移向教室门口,孔老师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孔老师最初也为班里的寂静感到惊奇,她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事,她走上讲台,说了—声上课。可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班里的学习委员喊起立的声音,她寻视了一下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桌子上睡觉的东方,她一下子明白了寂静的根源,她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里。孔老师拿着那根荆条做成的教鞭,走到东方的面前,怔怔地看着东方那个挺拔的鸡巴,她的脸色慢慢地蜕变得像—片灰色的晚霞,那霞光灼烧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放射着一种没人能看得懂的光芒,那光芒驱使着她手中的教鞭,那根灰白色的连皮子都没剥的荆条教鞭,那根使用得光滑无比的教鞭慢慢地抬了起来,伸到了东方的鸡巴跟前。午后的阳光穿过南面的窗子斜照过来,正好落在那根教鞭和东方的小鸡巴上,那根教鞭在接近那个鸡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红旗看到孔老师手中的教鞭又慢慢地离开了,慢慢地离开,等离开有两尺远的时候,那根教鞭在明亮的阳光下又猛地回击到东方的鸡巴上。寂静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了那根教鞭击打在东方鸡巴上的声音,那声音来得突然,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声炸雷在那些孩子们的心中爆响,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事隔多年,每当红旗对别人讲起那一幕时,仍不能用准确的词来形容那根教鞭击打在东方的生殖器上所发出的声音,他只是这样对别人说,那一鞭下去,我就看到东方从桌子上滚下来,他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发出鬼一样的嚎叫声。
有人问,他是装的还是真睡着了?
红旗说,我也说不准。起初他可能是装哩,想搞个恶作剧,可是他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有人问,那—年东方有多大?
红旗说,十四。他是俺班上年龄最大的一个,上学晚,又不好好地干,一连蹲了两级。
有人问,那—年孔英有多大?
红旗说,十八,比东方整整大四岁。
红旗还要说什么,抬头看到孙东方推着烤红薯的车子从东边的街道里走过来,红旗就对围着的人说,好了好了,我还要做生意。
众人也都看到了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吆喝着卖红薯的东方朝这边走过来,就都知趣地散开了。红旗一边用鸡毛掸子扫着他摊子上的布匹,—边看着东方推着车子走过来。东方已经老了,老得已经像当年他爹一个样子了。不知怎地,红旗就想起了当年壮得像头牛的孙老成,想起他蹲在自家屋山的阴影里穿着裤头满头大汗吃饭的情景,记得他匆匆地在阳光下穿过操场往教室里奔跑的情景。那个遥远的如同梦境—样的下午,东方鬼一样哭嚎声引来了学校里的所有老师,但是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在内也没能止住东方的哭嚎。东方躺在地上,身子曲蜷得像一只油炸的马虾,他双手捂在腿间,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冒出来。孔老师则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勾着头站在教室外边的树阴里,这个做了不到一年老师的女孩子被这突来的事变弄得惊慌失措。
校长说,你到底打着他哪了?
孔老师不说话,她勾着头,右脚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左脚。校长就让一个男老师喊个学生过来,那个老师刚好喊着红旗。校长对红旗说,恁老师打着东方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