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波浪滔滔,激流湍泻,用小船和牛皮筏子驶渡,往返一次,至少一个多小时。三十军、五军、九军和四方面军前敌总指挥部到28日拂晓已基本渡河完毕。四军、三十一军奉命从海原、打拉池一线向靖远和中宁渡口抵进,途中与争夺渡口的敌军相遇,双方展开激战。
敌人看不清目标,便用迫击炮和德制卜福式山炮疯狂地向红军阵地及渡口轰击,不让红军有半刻喘息时间。炮声在晨雾中显得沉闷仓皇,落点零乱。但炮弹急密,有的冷炮恰恰歪打正着,将红军的船只击中。炮弹的气浪将撕碎的船板和牛皮筏子的残骸掀上半空,在破絮似的浓烟里向黄河东岸逝散……
黎明前的渡口已变成了一个魔幻般的世界。
天刚麻麻亮,敌机像乌鸦群般地超低空俯;中过来。重磅炸弹在河面上掀起数丈高的水柱,渡口阵地在疯狂的扫射下剧烈地震颤痉挛。紧接着,敌人的集团攻击开始了。
争夺与反争夺,冲击与反冲击,渡口失而复得,得而又失……这种拉锯战无休无止,白刃格斗显得异常严酷。
张国焘守在作战室里。他的眼睛布满了血网,嘴唇干裂而灰白,那傲岸的总是呈昂挺状的脊背有些下驼,脸上浮着郁愤与沮丧:狗日的老蒋!王八蛋胡宗南!偏偏这时钻老子的空子!
二、四方面军北上,他并没有最后失望。在漳县开会时他把所追求的“大西北计划”押在西渡黄河这一招棋上。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将由此变被动为主动乃至立于不败之地的妙棋。但万万没想到在抢渡黄河这个节骨眼上会遭到敌人最猖狂的争夺!
他知道,交手的是胡宗南的一支精锐部队。对手显然不是酒囊饭袋,他们好像着了枪刀不入的魔法,穷凶极恶地吼叫着踏着遍野的尸体,向渡口冲杀。红军面对的是老虎,而不是老鼠!
此时,渡过河去的徐向前、陈昌浩连连电催,希望被阻断于东岸的部队继续抢渡过河。而争夺渡口的四军、三十一军来电告急,渡河已失去先机。
“你们一定要镇定!你们能坚持到黄昏,渡口即可夺回来!”张国焘向四军和三十一军下达决死而战的命令。
此时此刻,他希望部队拼死渡过河去,任何后退和犹豫便是死亡!为了达到目的,一切代价都不值得惋惜。他相信自己是无情的也是最无私的。
“娘的,仗不能这般蛮打啦!每一分钟,我们的战士都在流血!”如果还有渡河的可能,彭德怀是不会发怒骂娘的。
彭德怀建议四军、三十一军迅速撤离渡口,配合一、二方面军在河东作战。
“不!一定要他们坚持到黄昏!”张国焘决绝地说。
“如果这样,那你我和总司令首先应冲到前面去死!”彭德怀说。
这时,四军和三十一军又来电告急,请求撤离或增援。敌机倾泻炸弹的冲击波把作战室的山墙掀倒了一块,把手摇电话发电机的两名战士压在了墙下,几位参谋和战士奋力去营救。
张国焘将中断的话筒一摔,脸色冷凝地嘟哝了一声:“是撤还是打,那就请总司令发话吧!”
朱德以一种直率坦诚的永不慌乱的目光在张国焘脸上凝视片刻,而后投向彭德怀,说:“电告徐、陈二人,我们渡河已不可能,要他们率领已渡河的部队撤至三角城地区,待机行动。”
至此,河东、河西两岸的红军,被敌人割断。渡过黄河西岸的四方面军总部、三十军、九军、五军共2万余人,在徐向前、陈昌浩的率领下开始了孤军奋战的悲壮历程。
西渡出师不利,张国焘已预感到了不祥之兆。他怅然若失地随朱德、彭德怀沿黄河东岸去同心城。他微眯着昏眩酸涩的眼睛,向奔泻不息的黄河凝望,那黏稠的殷红的像红缎子一样的河水,不是夕阳投落的,而是母亲的乳汁浸染着万千儿女的青春热血在汩汩流淌!——这最后的充满无限悲意的一瞥,蓦然使他感受到一种沉落河底的永劫不复的凄凉和沉重。
他似乎已明白,从此往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3.周恩来荣任“迎接大使”,拉张国焘去陕北
粉末状的雪粒扬扬撒撒,给光秃秃的黄土地披了一层薄薄的面纱,使得干冷的空气沾含了些难得的潮润。
这是入冬后落的第一场雪。
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在海原通往河连湾的黄土大道上,一支红军的马队向红军总司令部驻地奔来。远处的川壑里仍然轰响着敌我拉锯战的枪炮声。
一声马嘶。
“唷——”周恩来勒住马缰,从矫健的枣红马上跳下来。他受中央委派,前来迎接张国焘及四方面军去陕北。
“恩来兄你好!”
“国焘兄辛苦啦!”
这是自毛儿盖分别之后,周恩来与张国焘又一次握手拥抱。
中央发现张国焘借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的机会,欲将四方面军全部渡过黄河西进,不是去宁夏,而是到甘肃河西走廊地区占领地盘的意图,即决定派人来甘南协助朱德和彭德怀,一方面做张国焘的工作,一方面组织协调一、二、四方面军准备在有利地区集中优势兵力抗击敌人的“围剿”。
谁最胜任“迎接大使”呢?
周恩来。
周恩来担负着艰巨的任务:此时,蒋介石正集中五个军的兵力从会宁至固原一线由南向北分四路对红军进攻,又令马步青、马鸿逵等部沿兰州至宁夏段黄河进行防堵,想乘红军立足未稳,二、四方面军经过长途跋涉十分疲惫之际,一举给红军以歼灭性的打击。敌情是严重的,然而更困难的是,由于张国焘的长期欺骗宣传,红四方面军部分对中央一时还缺乏了解,心存疑惧,张国焘更是心怀叵测。处理上只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咸不堪设想的后果。
出发前,毛泽东与周恩来交谈,指出对张国焘的态度“不要太软,也不要太硬,诚意相处,避免硬化”。
周恩来风尘仆仆地于11月18日赶至河连湾,向张国焘传达了党中央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和策略,红军的口号由“抗日反蒋”改为“联蒋抗日”。——10月26日,党中央已向在西安督战的蒋介石发出了《红军将领给蒋介石总司令及国民革命军西北各将领书》,强烈呼吁:“国势垂危,不容再有萁豆之争”。“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深望诸先生悬崖勒马,立即停止进攻红军并与红军携手共赴国防前线,努力杀贼,保卫国土,驱逐日寇,收复失地”。“只要贵党政府决心抗战,红军愿作前驱,并誓与你们合作到底,并希望互派代表进行谈判”。
周恩来要张国焘随红军总部一起去陕北,与中央诸同志共商抗日救国大计。
同时,周恩来还有一个使命——他必须运用高超的斗争艺术,把被张国焘长期关押的廖承志等一批“嫌疑分子”解救出来。周恩来的到来,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好运。
廖承志在回忆被解救的情景时,这样写道——
我正在踌躇的时候,周副主席走过来了,看见我被押送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若无其事,也没有说话,但同我紧紧地握手。
当天晚上,周副主席派通讯员找我到司令部去。
我进屋后看见一大屋子人。张国焘也在。
张国焘明明知道周副主席认识我,却阴阳怪气地问:“你们早认识吗?”
周副主席没有直接回答他,却转而厉声地问我:“你认识了错误没有?认识深刻不深刻?改不改?”
我都一一作了回答。
周副主席便留我吃饭。
吃饭时,周副主席只和张国焘说话,也不再理会我。吃过饭就叫我回去。我敬了一个礼就走了。
周副主席考虑问题很周到,斗争艺术很高超,如果他不这样问我,当天晚上我就可能掉脑袋。
自从周副主席把我叫去以后,我的待遇明显改善,不久,我就被释放了。
而此时,张国焘最关注的似乎不是“统一战线”和这些“嫌疑分子”的解放问题,而是渡过黄河西去的部队。他的部队被敌人分割成两半,就好比一个巨人被砍去了一只臂膀和一条腿。
张国焘坐卧不安。
徐向前、陈昌浩来电:他们已占领景泰、古浪、一条山一带沿河阵地,可掩护河东部队继续渡河。
此刻被阻隔在河东的部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张打过河西去,四方面军无论如何不能分开,死也要死在一块!——显然,张国焘在下面一直为广大官兵鼓劲打气。
据侦察,敌机仍在不停地发动,沿河面搜索,河中已没有任何渡河工具。同时,胡宗南正调集兵力由兰州沿兰新大道开往武威;马步芳的骑兵也正由西宁北移,其目的在截断红军西进道路。此外,南面的敌人也正向打拉池、海原、同心城、豫旺堡一线进击,企图歼灭河东的红军。
这时,张国焘认为:“在敌军压迫和缺乏渡河工具的情况下,时间已不允许我四军和三十一军再渡黄河,如果河西部队仍徘徊河边,势将进退失踞。”
于是,他命令河西部队向西疾进,迅速占领古浪、武威一带地区,集中力量,控制兰新大道,独立开展一个新局面。至于总司令部,将督率四军、三十一军及彭德怀、徐海东等部,尽量在打拉池、海源、同心城,抑制大部分敌军,以减轻对河西红军的压力。
中央来电询问:“河西徐、陈所部现进到何处?情况如何?”“依据西面情况,他们有单独前进接近新疆的把握否?如遇困难要重返河东时有可能否?”
河西部队告急的电报接踵而来:
——第九军在古浪为马步芳骑兵所袭击。损失惨重。敌骑兵冲进古浪县城,大肆蹂躏,损失最惨的是总指挥各直属机构,参谋谍报人员死伤甚多,侦察电台和其它通讯器材散失殆尽……
——敌骑兵占踞古浪后,对红军各部队进行袭击,气焰嚣张,使我防不胜防。敌骑行动迅捷,抵消了我军的游击专长……
——胡宗南部杨腾蛟旅已预先占领武威各要地,截断了我向西发展的道路,请总部、军委指示作战和行动方针……
……
“指挥机关及情报通讯遭受破坏,这简直是使过河部队丧失了作战不可缺少的听觉、视觉和一部分中枢神经系统。九军是怎么掩护的?!”张国焘嘴唇哆嗦着,郁愤的目光里闪跳着焦灼的火苗。他怎么也意想不到河西部队会处于如此糟糕的境地。
“他们不大懂对骑兵作战的战术,很难破敌,唉!……”彭德怀沉叹一声,牙床咬得咯咯直响。
张国焘突然像捕抓到了一线希望:“恩来,能不能通过张学良对马家军干预一下?”
周恩来说:“马步芳是效忠于蒋介石的,他与东北军的关系恶劣,我们不能通过张学良去影响他。”
朱德焦虑地说:“隔着大河,我们已无法策应和增援。我们只有将通讯电台临时改为侦察电台,供给徐、陈一些必要的情报,并电告中央,也让其侦察电台尽可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情报。”
周恩来说,“除此之外,我们要想一切办法,尽其所能为他们提供条件。”
面对这一既成事实,中央军委将河西部队正式命名为“西路军”,任命陈昌浩为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兼政委,徐向前为副主席兼总指挥,王树声为副总指挥,李卓然为政治部主任,李特为参谋长。
为尽可能抑制或减轻敌军对西路军及东岸红军的进攻,中央进一步在舆论上向蒋介石及国民党参战部队施加压力,以造声势赢得更广泛的社会各界的关注、同情和支持。
毛泽东亲自起草发表《局势至此非抗战不足以图存——红军38将领致国民党军西北将领书》:苏维埃红军自去年8月发表提议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宣言已经一年之多,可在此期间,日寇侵略有加无已,局势至此,非抗战不足以图存。但至今未闻贵党政府下抗战决心,反见蒋介石总司令亲临西北“督剿”红军,使人民失望,日寇称快。只要国民党军队停止进攻红军,并与红军携手抗日,红军愿作前驱,抗战到底,并愿意接受任何谈判方式。
但是,同期望的意愿相反,蒋介石向黄河两岸国民党各军下达“督剿令”,并连电频催马家军骑兵对红军西路军限期尽歼。
11月21日,红一、二、四方面军在山城堡打了一场伏击战,歼胡宗南第七十八师一个旅另两团。这是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打的一个具有历史性的胜仗,迫使敌人停止对陕甘苏区的进攻,使红军声威大震。用毛泽东的话说,山城堡战役为开创西北抗日新局面带来了一个见面礼。
那么,西路军呢?
他们能像张国焘所指示的那样“独立开展一个新局面”吗?
在向陕北转移的路上,张国焘脸上蒙着一层森郁的阴云。他的干裂的嘴唇被肝火炙灼出一圈乌紫的潦泡。他骑着马与周恩来、朱德并肩而行,看上去像一个伤兵。
在“迎接大使”周恩来的高超的运筹之下,他虽同意去陕北,但他并非情愿。他一直认为,自从与毛泽东等人发生争执以来,他的主张并没有错,深得四方面军广大指战员的热烈拥护与响应,并赢得他们对他的尊重与服从,使他对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在这种顽强的自信力的驱使下,他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统帅和指挥艺术,一切的荣誉、威望和尊严伴随着成功而集于一身,而对于别人如何看如何想如何评说他全然不当回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只是时机与运气不是太好!他进而痛惋地想。南下暂且不说,就说现在吧,要不是蒋介石调集重兵和飞机把他的部队切割成两半,他现在正指挥近4万人的大军向河西走廊挺进!——本来北上是被“逼上梁山”,而率军进发河西走廊,打通国际线路,是他与毛泽东等讨价还价的一张底牌。可是,西渡黄河的不成功又一次地表明他失算了。西路军的命运成了他不可名状的一桩心病。
眼下,他正在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向着他不愿去的地方踽踽而行。
迎着冷冽的寒风,他浑身浸透了失意的悲凉,又一次地意识到命运的作梗与嘲弄,痛苦嚼噬着他的思绪:到陕北准备坐牢,开除党籍……
4.西路军告危,毛泽东愿出高价“贿赂”马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