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姗大学毕业成了解放军军官后,已年逾百岁的奶奶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笑,逢人就讲。陈丽姗第一次从部队回家探亲,奶奶见了穿着军装的孙女,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天一早起床,就要给孙女梳头扎小辫儿。陈丽姗忙对奶奶说:“我现在已经是解放军了,部队有规定,不能扎小辫儿。”可奶奶像个孩子,坚持要给她扎小辫儿,她只好让奶奶扎。奶奶一边给她扎着小辫儿,一边唠唠叨叨地问个不停:“姗儿,当兵苦不苦?能吃上大米吗?能吃上白面不?你到底啥时才能回家?”她回答说:“奶奶,部队啥都有,你放心,我明年就回来,天天都和您在一起!”
然而,一个又一个的明年过去了,陈丽姗仍然没有回到奶奶的身边。西昌要发射中国第一颗通信卫星,准备工作一年比一年多,一天比一天紧。她是宜宾卫星跟踪测量站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搞的又是机算机软件工作。而且,她还是程序组的组长,是编程序的得力干将,根本不可能离身。109岁的奶奶再也等不住了,竞自己坐上火车来到部队。奶奶来到部队后,当从邻居那儿得知自己的孙女是放卫星的工程师时,高兴得简直像一下年轻了10岁。一旦与人聊天,总要对人说上一句:“我孙女是部队的军官,是放卫星的工程师!”字字句句,充满着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奶奶来到部队,陈丽姗当然高兴。可她这位“部队的军官,放卫星的工程师”,却因生活的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在梦中流下的也是酸苦的泪水。因为那段时间的陈丽姗,生活上正处于最困难时期。她为了给公公治病,在单位借了1000多元钱,而她和爱人的工资加起来才160元。这160元的开支是:给在北京学习的爱人寄去50元生活费;给保姆30元;单位财会部门扣去欠款80元。因此,她每月的工资除去上述用途外,一分不剩,她只有向同事借上10元钱的生活费,才能最低限度地让自己生存下去。而且,奶奶刚到部队不久,半身瘫痪并患有脑血栓的公公又被送到部队来治病。全家老少几口人张嘴等着吃饭,她却拿不出一分钱!为了能让全家生存下去,她只好厚着脸皮向战友们借钱。但部队干部的工资都少得可怜,哪有更多的钱借给她!她只好采取这儿借上几元,那儿再借上几块的办法,让一家人的日子每天在她精心的盘算中小心翼翼地度过。
说来叫人难以置信,由于没有钱,她全买减价的蔬菜。而且,全家无论老人还是小孩,全部停止了吃肉。吃饭时,全家围着一锅白菜汤,一声不响地咽馒头干。惟独她一人躲在厨房,偷偷地咽着泪水。等全家吃完了,她才走出厨房,笑着脸说上一句:“奶奶,我已经吃过了。”
奶奶对吃饭问题,开始并未在意,但孙女不给她喝酒,却有些感觉。一次,全家正在吃饭,奶奶便问了一句:“姗儿,听说那有名的‘五粮液’就是这地方出的?”陈丽姗后来说,她一听奶奶这话,真想一头碰死算了!因为她知道,奶奶虽穷,却不管好酒赖酒,总喜欢喝上两杯。而她当时的经济条件连饭都吃不起,又哪儿可能拿出100多元钱来给奶奶买“五粮液”哟!可奶奶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却连一瓶酒都买不起给奶奶喝,她为此感到惭愧万分,恨自己太无能!一段时间过去后,奶奶终于觉察到了她的艰辛与难处,便说自己在这儿呆不惯,要回老家去。已是109岁的老人了,好不容易来部队一趟,没住几天就要走,她实在不忍心。但奶奶什么也不说,就是要走。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陈丽姗把奶奶送到了火车站。
109岁的老人了,一双颤悠悠的小脚在风中走着,步伐却显得很是硬朗。一路上奶奶什么也没说,只要她多保重身体,但当火车快进站时,奶奶突然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奶奶一边哭一边说:
姗儿,奶奶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明白了。你这么苦,奶奶真不该来拖累你。你就在这儿安心放卫星吧,奶奶回去为你挣钱。
就是讨口、要饭、卖血,奶奶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奶奶回去不久便去世了。陈丽姗收到电报后,失声痛哭不止。因为只有她知道,奶奶是在绝望中死去的。在奶奶苦命的一生中,她是奶奶生命中的一盏希望之灯,奶奶是靠着这盏灯才活到109岁的!可她不但在奶奶生前没有好好报答老人,而且奶奶去世时因要发射卫星,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回去见着!她每天一想起奶奶就拿出照片来看,一看见奶奶的照片就流眼泪。
然而,短暂的痛苦过去后,她便开始投入到拼命的工作当中。她每天晚上和爱人一起加班。由于家里只有一张写字台,爱人在写字台上搞设计方案,她就只能趴在床上编程序,常常一干就是一个通宵。因为没钱,加之为了省时间,她和爱人几乎每天、每顿吃的都是面条或者方便面。
因此陈丽姗吃方便面的事情,在西昌发射基地几乎家喻户晓。她每次一买面条或者方便面,都是整筐整筐地买,整箱整箱地扛,常常一吃就是十天半月。所以在西昌基地有一种说法,陈丽姗所编的每一部跟踪卫星的程序,都是吃方便面吃出来的!
她的身体当然就很瘦。再加上她穿着朴素,从不讲究打扮也没时间打扮,所以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几岁。由于营养不良,她患下了严重的贫血病,有好几次都昏倒在了机房。但她一旦醒来,又接着再干。因为她是宜宾测量站有名的编程序的高手,有的程序离了她就不行。所以她能干时要干,不能干时也要干。
陈丽姗能干,是领导和群众一直公认的,都说她是编程序的高手。但生活的程序到底应该怎样编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点不懂”。她到部队已经多年,如果按她的工作能力和所做的贡献,她的职务应该比一般人高。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与她一起去的大学生职务都比她高——有的高一职,有的高两职。
对此,她开始没有任何感觉,等后来感觉到是个问题了,又无能为力。不像编程序,再难的问题她都有办法解决。
因此,不少人都劝她转业回地方算了。因为她的家乡离厦门很近,是福建最富裕的一个地方,那儿90%的人都是侨民。
她的弟弟只认得几个字,干10天的活儿,就能顶她一年工资,而且还盖起了一幢小洋楼!可她,堂堂正正的解放军军官,放卫星的工程师,却连维持基本的生活都困难。所以她本人也想走。
但西昌的卫星还没上天,她是卫星跟踪测量站的业务骨干,组织上又不肯放她。而她自己也觉得到发射场干了这么多年,若是不能将卫星亲自送上天去,对自己的一生恐怕也是一个遗憾,于是也就继续留了下来。
事实上,部队后来在政治方面也给了陈丽姗相当多和相当高的荣誉,诸如优秀啦先进啦模范啦标兵啦等等等等——这些奖状多得让她用纸箱装,多得让她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但她始终不把这些荣誉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或政治包袱背在身上。而她对自己那已经去世的奶奶始却终怀有一种难割难舍的情感,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总有一天要买上一瓶“五粮液”,回去跪在奶奶的坟前,亲手为奶奶敬上一杯,以了却老人家生前的那点心愿。
不过,听说那“五粮夜”要一百多元呢!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攒够?什么时候才能攒够?
12.昨天的苦恋与明天的回忆
爱情,像一道费解的高次函数方程。古往今来,世上的男男女女尽管对各自的爱总是像小学生咬着铅笔头做作业一样认认真真、翻来覆去地算来算去,然而在命运这位大师面前,能得满分的,有几个?
如果说,从1977年起,大批的大学生潮水般涌进西昌发射基地后,多数大学生都为环境、生活、前途而感到苦恼,那么她,则因一个“爱”字而伤透了心!正因为如此,她至今连姓名也不愿透露。
少女时代的她,什么理想、抱负、事业、未来等等的一切,在她看来统统是男人的事情,与女孩一概无关。而她常常幻想的是,女孩像棵小草,男人像棵大树,女孩只有静静地躲在大树的下面,才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然而,人生并非像她画画本上用铅笔勾画出来的草图。年仅16岁她便进工厂做工,开始了自己挣钱过日子的历史。在工厂期间,不少小伙儿都或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地向她表示过那方面的意思,她的师傅也多次向她介绍过男朋友,可她总觉得自己的爱就像那天边的云彩,还是一件遥远而又飘忽不定的事情。
后来,她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依然不谈爱情,而是将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对各科知识的学习上。可本校的一位教授却偏偏看中了她的人品和学业,毕业前夕,这位教授向她正式摊牌:可以留校工作,并乐意让她做儿媳。她婉言谢绝了,志愿选择了西昌发射场。
在她的想像中,一个要发射中国卫星的地方,应该是神秘莫测、雄伟壮丽的,应该是到处都充满了浪漫情调和现代化气息的!然而,当她踌躇满志地来到西昌发射基地时,四周冷酷的自然环境却令她目瞪口呆!那是一条50年代才从奴隶社会一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的彝家山沟,旧奴隶制的烙印处处可寻。那半山腰上的彝家小户,有的没有锅灶,有的没有床铺,有的与猪、羊、猫、狗同居一屋,甚至有的第一次见到汽车时,还割去野草当牛喂!更想像不到的是,草坪里,指挥大厅与臭牛棚平起平坐;公路上,“伏尔加”与毛驴车并肩而行;现代化的发射架下,是牛拉人拖的刀耕火种;身穿军大衣的“洋姑娘”后面,跟着的是光屁股的“野孩子”;戴眼镜的大学生们坐在冒着热气的羊屎堆旁,读的却是《高科技的展望》和《人的现代化》。而且,这儿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四周那一座座荒凉的大山,犹如一堵堵高大厚实的围墙,将人死死地困在里面,恍若与世隔绝一般。
更没想到的是,她被分配到了一个充满高频辐射的技术室。
这个技术室的任务,就是专门对上天后的火箭卫星进行遥控。
在这个技术室里工作的人,如同生活在一个强大的电场里,随时都要接受电磁波的辐射,因而多数人都会引起白血球下降,血小板减少。如果时间长了,还会大面积地掉头发。尤其是女同志,据说还会直接影响生育!在她去之前,这个技术室从没进过女大学生。过去曾经给这个室分配过一个女大学生,可这位女大学生还没跨进门槛,只听人说了说情况,便给吓跑了。
她去报到的第一个晚上就睡不着觉。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阴森森的山谷,电闪雷鸣,冷风啸叫,大雨滂沱,山洪咆哮。
她虽然怀着要在西昌发射场大干一番的志向,对自己的前途也充满了各种美妙的幻想,可一想起那电磁波的辐射,心里就直发毛。因为电磁波辐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并不完全清楚,自然恐惧大于事实。何况她是刚到部队的大学生,又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真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受了辐射后就要秃头,就要不能生孩子,那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等于是宣判了死刑吗?所以,她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还越想。恍恍惚惚中,她的眼前仿佛横起了一道淡青色的门槛,而那门槛里喷射出来的,正是一道道红色的电波。不知是因条件反射,还是为分散精力,不知不觉中她竟在脑子里默默背诵起大学里学过的屠格涅夫的名著《门槛》中的片断:
——啊,你想跨进这道门槛,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忍受一切痛苦,一切打击。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毁掉,甚至没人知道。
——我不要人感激,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你知道你将来会认为是自己浪费了青春的生命吗?
——这我也知道。我只求让我进去!
——进来吧!
她进去了。像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位少女,最终还是跨进了有高频辐射的大门。这在西昌卫星发射场,她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敢于跨进那道门槛的女人!此后,她忍痛剪掉了自己的长辫子,一头埋进机房,为准备通信卫星的发射,认认真真地钻研起了自己的业务。当有人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她总是莞尔一笑:“等熟悉了专业再说吧!”
后来,她被任命为遥控台的安全军官。安全军官的任务,就是专门负责炸毁火箭!即是说,到了真正发射卫星时,火箭起飞后一旦出现故障,偏离了“安全飞行轨道”,需要立即炸毁时,将由她亲手按下“炸毁”电钮!启用女性按动“炸毁”电钮,在中国航天史上,这是第一次。肩负如此重任,她更是加倍努力地工作。
四年一晃而过。转眼间她已是27岁的老姑娘了!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生活中除了事业,也该有爱情。为此她开始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就像一个在办公室里只顾埋头于活的人,当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回家时,回家的公共汽车已经过去了好几趟;而下一班车又不知啥时来,来了还不知能不能挤上?
于是,她开始编织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实在是十分复杂而又相当微妙。与她一同来的大学生,该找的已找了,该谈的已谈了,甚至该结婚的也结婚了,一句话,该组合的基本上都组合了。而剩下没找的,不是别人对她不合适,就是她于别人不恰当。总之,高不成,低不就,她一时很难选择到理想的伴侣。再说,就那么一条孤独荒凉的山沟,山沟里就那么几个未婚青年,哪有多大的选择余地!